京城。
秋雨过后,华光宝殿前檐似断线的珍珠,淌下滴滴晶莹。内官踏碎水洼,雨水沾湿前袍,双手高举信件,掌印女官亦是神色匆匆地接下。
行至前门,凌云志身披黑色衮服,烛火辉煌,绣金的祥龙宛若日照碧波。她背靠枕椅,手搭奏折,垂目相看。最后一字阅罢,她薄唇上挑,漆黑的眼眸如刀光扫射。
内侍低头不语,实则下肢发麻,全身恍若被这眼神割掉一层皮肉。
掌印女官合上窗,彻底隔绝雨丝声,大殿内重归寂静。
“陛下,柳州的信来了。”女官把信件呈上,同时给了身后一个眼神,内侍面上一喜,哆嗦起身,匆忙离去。
凌云志轻“嗯”一声,放下奏折,手指敲着桌角,并没拆信。
女官知道,这是陛下内心烦忧的表现。她端出御膳房的热茶和点心,娓娓道来:
“陛下,秋相老来得女,秋小姐的婚事,他自当是上心的。”
“上心?”凌云志不疾不徐地抿口热茶,面带嘲讽,“给个蠢货按上‘江泠’的名头,就把女儿草草嫁了,如今又看上冯源的儿子。”
“朕竟不知,他会老眼昏花到如此地步。”
冯源的儿子冯蝻,手上虽没有捅到明面的人命,但欺凌弱小的事也没少干,是个不亚于骨灯案犯的恶劣子弟。
京城人尽皆知的事情,秋成光要把爱女嫁他,实在匪夷所思。
“陛下,臣派人回了他?”掌印女官试探着说道。
凌云志摩挲奏折的末尾,眼神似要把纸张盯出个洞。女官见她一言不发,揣摩心思,又准备开口时,凌云志突然笑了,薄唇轻瞥:
“秋相嫁女,此乃家事,朕有何理由阻拦?”
“陛下……”女官忧心忡忡。
“李绒飞,你瞧。”凌云志把奏折扔给她,语调高亢,“秋成光爱女心切,不忍她低嫁,特来问朕讨要凤冠呐!”
凤冠?!
陛下已登帝位,乃真龙天子,何来凤冠一说?
“老臣斗胆,问陛下讨要旧凤冠一副为小女嫁妆。”
李绒飞盯着末尾这句看了许久,脑中忽然闪过一丝光亮。她怔着眼睛放下奏折,语气含恨:
“陛下,秋成光怎能这般羞辱您!”
凌云志这一生不为人妻,不为妾室,不为妃,更不为后,从没当过他人的附属,更是千古第一位女皇帝。
可在这之前,她曾有一段屈辱的往事。
先帝晚年不理朝政,敌军兵临城下,扬言要娶本国最尊贵的女子为妻。那时在公主府整装待发,准备与敌军殊死一搏的凌云志,收到了老皇帝一道圣旨。
要她嫁与敌国太子,为妾室。
当夜,老皇帝举国之财力,公主府里里外外被嫁妆箱子堵得水泄不通。凌云志随手砍断箱子准备开路,谁知箱子里咕噜噜滚下一顶金碧辉煌的凤冠。
是她母亲的凤冠。
当年被先帝微服私访时强娶,硬要她戴在头上的凤冠。
当夜,凌云志翻身上马,血洗京郊的同时,又用了些小手段,让老皇帝“悔恨自尽”。
如今,秋成光揭开往事,不仅要把女儿嫁给恶劣纨绔,更是要问陛下讨要凤冠,真真是犯了大不敬之罪!
李绒飞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撩袍跪地,朗声恳求:
“陛下,臣愿同诸葛将军夜探相府!”
相府重兵把守,可秋成光折辱陛下,她愿以首级来报!
“起来。”
李绒飞什么都好,就是性子瞻前不顾后,难怪与诸葛铁拳闹得开。凌云志俯身盯着她看,见态度坚决,也没办法,左顾右盼,忽然看见桌边有一盘葡萄。
她摘下一粒,扔到李绒飞身前:
“起来,朕请你吃葡萄。”
“……”
李绒飞攥着葡萄,不情不愿起身。
“来人。”
凌云志轻声呼唤,殿内立即出现两名内侍。
“去,把朕的凤冠拿来,”凌云志吩咐道,“和他的人头一起,送到相府。”
所谓人头,就是陛下床前,日日观赏把玩,敌军太子的头骨。
内侍眉心一跳,却不敢多言:“是。”
大殿重归寂静。
“凤、冠。”凌云志一字一顿地说,她看李绒飞面色愤慨,笑,“秋成光虽老眼昏花,但要把爱女嫁给纨绔,势必遭受流言蜚语。”
“您是说……”
凌云志勾着李绒飞的眼睛:“你以为,秋以容的才情,当个皇后如何?”
“这、”李绒飞瞪着眼睛,“这如何能……”
半晌,李绒飞的眼睛像蒙了一层灰,逐渐黯淡下去。
“陛下,秋小姐是个可怜人。”
“但,她命不该绝。”兜了一圈,凌云志终于回到软椅,眼神落在柳州的信件。
“会有人来帮她的。”
——
柳州地大物博,美食,文化,习俗多不胜数,各个村落间也有自己的传承,出了这二里地,除了地方口音外,和外乡人没什么区别。
江雪寒年仅八岁的时候,族中长辈就曾给她讲过这样一个传说:
早在上古年间,妈祖还未飞升时,曾在晋江下游开辟出一个洞穴。洞穴得天独厚,山川花鸟,奇珍异兽应接不暇。
后来,妈祖飞升时,用白莲根降下甘霖,选择一位品相俱佳的女子为圣女,上传下达,聆听妈祖旨意的同时,也保佑一代代村民。
可随着第一代妈祖圣女的逝世,这个洞穴也自此消散。后有村民开山挖河,寻找了数十年,洞穴真就像在世上消失了一样,半点存在过的踪迹都没有。
柳州一代代人逝世,这个洞穴也就成了传说。至今,只有老一辈的姑姑才能讲出个大概来。
可江雪寒没想过,自己竟然能来到这传说中的洞穴。
这里,说是洞穴简直是小觑了,这里广阔,茂密,江雪寒第一眼望不到尽头。
柳州的十月天气微凉,花草树木已然凋零,一片衰败之相。而这里气候如春,抬眼便能见参天的绿叶粗干,暖风吹来阵阵清甜的瓜果香气,说是仙境也不为过。
“江……雪寒?”
愣神之际,周娘子竟是叫住了她。江雪寒回神,正准备问问这里的情况,刚开口又觉得不对。
她疑惑道:“周娘子,你怎知我的名字?”
“我叫周天骄。”周天骄挽着江雪寒的手,她面色红润,四肢修长健壮,丝毫看不出前日生完孩子的惨况。
她朝姜大力那点点头,“大力前天晚上说你会来这里,已经和这儿的姐妹说过了。没成想,竟是慢了一天。”
慢一天?
江雪寒算算日子,姜大力要暗杀魏铭,确实是前一晚的事情,可魏铭反应够快,这么算,也倒说得过去。
“所以。”江雪寒看着眼前这一群高矮胖瘦,各个年龄的女子,更加确信了心中所想。她道:
“姜大力,把所有牌坊村的女子都接到这儿来了?”
周天骄摇摇头:“不止大力一个人。”
不远处,姜真艺一改吊儿郎当的表情,从袖子里摸出一对足以仿真的泥人,惹得周围小女孩哈哈大笑。
另一群年轻女子,人人手中拿刀,健壮的身躯足以匹敌任意国家的精锐兵马。她们削去猪肉,剔下排骨,又细细打磨,终于做成一根细长的,类似于人体腓骨的长条。
“真艺做泥人,有屠杀猪,她们也经常带女子进来。”
说完,周天骄嘶了一声,面容困惑。她朝洞口张望,“诶,今天怎么不见有屠?她年岁尚小,时常迷路,总是和姐姐们一起来的呀。”
罪魁祸首,江雪寒,忽然觉得自己的额头被一块骨头砸中了,眼冒金星。她轻咳一声,打哈哈糊弄道:
“也许、也许是她太忙了……”
洞穴和牌坊村全然不同,这里只有女子。一路上,江雪寒真当到了仙境,她这个外来者既不好意思,又抵不住心中浓浓的好奇。
村庄,院落,还是农田,这里应有尽有,还有参天的桃树,她站在树根底下好似一只渺小的蚂蚁,掉落的叶片都有她半个身体大。
孩童在田间玩耍,女子习武读书,或做农活,一切都井然有序。
路边,一具具“尸体”放在火炉上炙烤,最终融化,成为一摊模糊的黏土。
姜大力早就说过,姜真艺是个出色的手艺人,而姜真艺也在她和魏铭成婚的后一天说过,若再多给她一个时辰,她做的泥人足以仿真。
看来,配冥婚的女尸,以及“赵小子”的女童,都是姜真艺亲手捏的泥人。
至于牌坊村死去的男人,江雪寒想,一切都要归功在姜大力的头上。
外乡女失踪,买家才是最要紧的,一旦有了需求,市场就会流通,人口拐卖又是个暴利的灰色行业。
姜大力虽贵为妈祖圣女,可阻止不了人心罪恶的欲望。
那便只能用最简单的方法——
杀。
杀了买家。
虽然血腥粗暴,可姜大力能力有限,牌坊村每天血案无数,悲剧无数,她分身乏力,自然只能以最简单的方式,把酿成悲剧的人一刀两断。
江雪寒想着想着,便克制不住地笑出声。
看着眼前一片祥和,温馨的景象,她心中居然生出一股恶劣的想法。
杀了他们,才是最有效的方法。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震惊到,她开始反思,可又抑制不住地窃喜。她觉得自己疯了。
杀人是对的。她真的疯了。
周天骄站在一侧,看江雪寒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便也走开,想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毕竟,每一个被“杀害”,被带到这里的女子,起初都是这样疯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