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寒,你在为死去的凶手哭坟吗?”
姜大力没有周天骄那般耐心,见她又哭又笑,纵然再有本事,也忍不住想说说嘴。
正要开口,江雪寒却突然仰头望天,长舒一口气,再低头时,眼底的泪水一扫而净:
“我当然伤心,伤心把姜有屠额头砸了个包。”
她面色愧疚,语气诚恳道:
“是我对不起她。”
“……”
难怪姜有屠没来。周娘子心里有数,再看江雪寒时不由钦佩——这姑娘眉眼清冷沉静,举止也斯文,没成想是个练家子。
姜大力倒是被她这番言论逗笑了。她冷哼,鼻孔恨不能冒出两团火气:
“江雪寒,你脸皮还真不是一般的厚。”
若不是三妹有意让着她,隐去刀锋,改用刀背拍软肉,她哪还有站着说话的余地?
然而想是这样想。寻常人历经此难多半是疯了,江雪寒不仅能反抗,现在更是有闲心自吹自擂,这样的心态与韧性,难怪凌云志视若珍宝。
鱼回风被安置在农家小院,一行人赶到的时候,她正躺在摇椅上看天。
江雪寒三两步跨进院子,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从上至下扫视,确认胳膊腿都在,完好无损后,这才松了口气。
江雪寒既生气又心疼。生气自己把鱼回风带回柳州,居然没照顾好她,心疼鱼回风的无妄之灾。万般滋味在心头,江雪寒拉着她的手,重重拍了一下。
手背被拍红了,看着江雪寒惆怅的眼神,鱼回风硬生生把为什么不让她摘眼罩的疑惑咽到肚子里。
短短三天,生活巨变,两人亦是有一肚子话想说,可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地方。江雪寒拉着手臂:“走,我们回家去。”
刚迈出一步,胳膊又被抓住了。
“你们不能走。”
姜大力抓住江雪寒的胳膊,姜真艺拦在二人面前,态度坚决。
“这也是凌云志的意思?”江雪寒问。
姜大力摇头,“这是妈祖的意思。”
话落,天空飘落一片半人高的树叶,江雪寒伸手接住,眼神不可避免地往上看——
头顶桃树参天,连绵的树干织成遮天的大网,暖阳如筛子投落,其中一束正巧打在她的眼前。
隐隐约约,她似乎看见一座威武宽大的雕像,质地透明,光线渗过乳白色石头雕刻的裙摆,雕像上身直冲云层,只在云开雾散时才可窥见真颜。
传闻中的“妈祖真身”,竟是在洞穴中,一座顶天立地的妈祖神像。
“妈祖赐予福地,庇佑柳州女子。”
身边的姜大力,姜真艺,周天骄,乃至眼前,除了鱼回风,江雪寒所能看见的女子皆是朝妈祖神像叩拜祈福。
江雪寒只跪父母跪帝王,从来不信鬼神之说,而她此刻站立于此,轻柔的风吹过发梢,明明不带一点压迫,而她心中却生出一股,想要臣服叩首的冲动。
“凌云志只是引你到牌坊村,好让你看见,这里每天都在上演惨案。”
如果没有妈祖,没有妈祖选定的一代代圣女,没有圣女死守牌坊村,死守桃源的绝密,这里的女人,包括鱼回风,江雪寒,此刻都应该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桃源瞒了上千年,若人人都能随意进出,妈祖的庇佑岂不是笑话。”姜大力冷冷地说。
江雪寒偏过头,看着纯白雕像的衣摆,沉默了。
桃源,既然有妈祖的庇佑,那便轻易不能出去。即便女子强身健体,不输任何精锐兵马,可也是在为某天,桃源败露而做准备。
知情者一旦与外界联系,人心难测,谁也说不准会如何。
可是。
江雪寒看周遭陌生的环境,心中又生出丝丝不甘。她是活下来了,可余生就要在此度过吗?
江雪寒杵在原地,灵魂好似漂浮在半空,剩下纸扎的身体,微风拂过,抖动出飒飒声响。
半晌,她嘴角微扬,看着姜大力,露出一副彷徨的笑容。
“凌云志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份圣旨,明黄绸缎,金线封边,在一片朴素的农庄中显得格外耀眼,夺目。
这是在京城时,凌云志让薛星来给她的,薛星来特意嘱咐,要随身携带 ,某天也许会有大作用。
大作用,原是在这里。
江雪寒打开圣旨,“七品掌簿”的官职映入眼帘,左下方,是红艳艳的玉章。
她把玉掌对准姜大力。
“我乃陛下亲封的掌簿,特随大理寺少卿魏铭,来柳州探查少年失踪案。”
在桃源,姜家三姐妹是凌云志的人,她想要出去,就不得不承认自己与她们是同僚。
她也是凌云志的人,所以,她要做官,要回京城,要回到那个用官帽堆叠起来的陷阱。
江雪寒别无他法,她只能这么做了。
姜大力对她的选择没有意外。
“好,你跟我们走。”
“那鱼回风……”
“留下。”姜大力说。
“……”
以免她出去反悔,凌云志要把鱼回风留下做人质。
江雪寒立刻就认定是这个原因,她拉着鱼回风的胳膊,脚步像黏在地板上,动弹不得。
掌心温热,鱼回风反握住她的手:
“江姐儿,这里很好,我愿意留下。”
她眉眼弯弯,笑得江雪寒满心满眼都是愧疚。
“而且,你在船上就说过,柳州有一处洞天福地,树上结的桃子足有人脸这么大。你在醉花楼的时候大家都说你会天机演算,依我看,说得一点也没错。”
桃子的季节已经过了,桃源树干参天,结出的桃子怕是比人脸还大。
鱼回风对留在这里并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妈祖是女人,陛下也是女人,女人又怎会害女人?
说不准,再过几年,山那头真正由女人把权,不再有女人被当做物品买卖杀害,全天下都变成桃源 ,那么,这里与外界的屏障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到那个时候,自己就可以出去,再与江姐儿见面了。
道路虽然曲折又漫长,可鱼回风坚信,陛下能做到,江姐儿也能做到。
离开桃源,重回密室,石门“轰”的一下关上,江雪寒把桃源的事情烂在肚子里,走时又用火把仔细观察,确认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这才放心离开。
原路返回,然而密室空旷,放眼望去,哪还有魏铭和秦策的身影?
“他们出去了。”姜大力用火把照亮墙壁,“是三妹的字。”
姜有屠醒了,找到魏铭和秦策,并把他们带了出去。
鱼回风留在这里,像在心中插上一根刺。江雪寒心事都写在脸上,拐弯的时候没踩稳,哎哟一声,幸而姜大力抓着她,这才没掉进万人坑。
“他们会不会出什么事?”江雪寒拍拍衣摆,心急地说。
“鱼回风说你有天机演算之术,可你从来没说中什么好事。”姜真艺白了她一眼,“所以,你应该少说话为妙。”
江雪寒:……
重回姜宅,桃源和牌坊村的节气不一样,里面阳光灿烂,外面月上枝头,看月亮的位置,大约是卯时了。
夜深人静,姜宅门外却熙熙攘攘,随着一行人走近,竟看见火光冲天,无数村民围成一圈,白日的和善恭敬在此刻化为乌有,脸上只是蛮横的恶相。
“看,姜大力出来了!”为首的彪悍村民眼尖,一眼就看见她们,立刻举着火把朝身后的村民吆喝。
“父老乡亲们!姜大力,姜真艺,姜有屠三姐妹私藏男人,贵为圣女不守妇德,行此淫\乱之事,守宫砂何在?!”
“若是没有,理应在脸上刺淫\乱二字!”
姜有屠年岁尚小,秦策晕着,魏铭不知怎的,也没开口。三人齐刷刷站在一侧,门口的村民凶神恶煞,若不是顾及妈祖神像,只怕此时就会冲进门,掀了姜有屠的袖子检查守宫砂。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秦策此人,村民们没见过,又忽然出现在姜宅,被过路的村民看见。
看见一次,那就不止一次。妈祖圣女理应冰清玉洁,保留处子之身,私藏外男,简直是犯了淫\乱的大罪!
“私藏外男,且不说外男还如今还晕着。”江雪寒走到姜有屠身边,看她头上鼓起一块,歉意地笑笑,随后转身直视带头闹事的村民:
“对圣女尚且不敬!说,你们到底用这等卑劣谣言害过多少人?!”
尖锐的言语像一把利剑,打着偏锋刺进胸口。村民没想过她会反将一军,“造谣重伤”的名头扣在他头上,当即慌了神。
他后退一步,举着火把为自己壮胆:
“你、你!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
“我如何没有?!”
被凌云志摆了一道,江雪寒如今一肚子火憋在心里,正好借此机会好好掰扯。
魏铭是个靠不住的,画本里“英雄救美”的桥段从来没在她身上发生过,因此江雪寒知道,别人靠不住,魏铭自当也靠不住,真正能握在手里的,只有她自己。
江雪寒把姜有屠护在身后,上前一步道:
“你说,牌坊村的女人不能出去,我又是妈祖选定的新娘子,那我怎么也算一个牌坊村人。”
“是……是!”为首的村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可既然搬出了妈祖,他也只能点头。
“很好。我是牌坊村人,那么这位昏睡过去的公子,自然也是牌坊村人。”
“因为。”
江雪寒淡然一笑。
“这位公子,也是我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