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简直是熔岩入怀,一股可怕的热意在膝上炸开。
影子本能地呼啸而起,要将他扇出去。谢泓衣却先一步瞥见了他的双目——单烽并未闭目,瞳孔中一片混沌,像是心甘情愿地坠入了睡梦中。
有人传梦?
谢泓衣向他眉心凌空一点,单烽竟也跟着一歪脑袋,呼吸灌进颈窝,令他猝不及防间,几乎战栗起来。
可恨!
从前他遥遥一见羲和来的使臣,便觉是旭日骄阳般的讨厌。
尤其是单烽,一入长留境就是恶客,还偏要穿半幅赤红蟒缎的战袍,刀剑红莲盘踞其上,直贯腰背,招摇过境,唯恐旁人不刺眼。
但在长留冰封后,万物皆茫茫,他却还记得那种颜色。
他对单烽的容忍,未必不是来源于彼时。
“你最好做了个有用的梦。”谢泓衣冷冷道。
单烽肯在这时候让师兄传梦,也是在赌。
——没准谢泓衣会发一发善心,不让他脸着地呢?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薄秋雨传来的是诛魔录中的留影,作为旁观者,它虽事无巨细,却总少了几分真切感。
好消息是,那段飘渺的往事终于得到了佐证。
二十年前,他的确去过长留。却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使臣,而是为了追查雪练行踪,偷偷潜入的,比起普通羲和弟子自由不少,大有可为。
坏消息是,仅仅在三日之后,他就被赶出了长留境。
短短三天,架不住他战功赫赫。
一见太子横笛引鹤,惊扰之,令谢霓坠崖,白虹入怀。
二劫天妃鸾车,贺礼散失,十里狼藉。
第三日,火烧翠幕云屏,烽燧滚滚,焦其半壁。
当时甚至是薄秋雨急令召回——或者说押着他回羲和境。
单烽回舫第一件事就是扯下诛魔录,把那令他束手束脚的祸害玩意儿把玩在五指间,向他师兄露出一个坦荡到无耻的笑来。
“我惹的事,我认。我这就闭关,洗心革面,不用再看着我了吧?”
昔年的单烽临闭关前,如此说道,五指却轻轻一拂,从师兄天丝袋中勾了一枚印信在手。
敢情是祸害得还不够,又一个回马枪杀回长留,充使臣去了。
殊不知,这一去长留,便再不能回头了。
诛魔录里也只有那三日的留影,往后种种,依旧深藏迷雾里。
可光冲着翠幕云屏那一见一拥,他就明白自己为什么鬼迷心窍,敢求娶长留太子了。
相传长留先祖缑衣太子,身轻如鸿羽,能驾鹤游于天上宫阙,朝叩天门,暮归帝所。
长留皇室身负素衣血脉,骨骼中空,也因而有了踏风而行的本事。
但他一个外人,初来乍到哪能得知?
刚进长留时,他闯进翠幕云屏谷底,多看了这天下盛景几眼。群山被笼罩在淡青色烟岚中,雾蒙蒙的,像能拧出水来,哪有羲和的漫天霞光来得绚烂,不过如此。
唯有那道斜垂向谷底的白虹,如雪亮箭芒般横贯日影,鲜烈得令人忘尽五色。
白虹凌日,蓝衣停云。
或许是命该如此,那一日,长留的小太子便在虹影中吹笛。
他猝然望见谢霓,心中空空茫茫,只觉连白虹也黯然了。
“你也在看白虹?”他不知不觉听了许久,抓住谢霓笛音一顿的瞬间,问。
“什么人?”
谢霓吹笛被他惊扰,竟一步踏下断崖,他只见对方衣袂发带翻涌间,几乎融化在白虹中,向自己急坠而来。
“不看就不看,你跳崖做什么?”
也就他这样的外来客,会把那一跃当作慌不择路,当即以扯长藤为鞭,不偏不倚勒住谢霓腰际——殊不知谢霓足下的白鹤已从烟云中化形,却被他一鞭抽散,凭一股蛮力,生生从云端拽了下来。
素衣无尘,果真是轻盈得像一团丝云。
霎时间,蓝衣几乎迎头淹没了他,他对上谢霓含怒的双目,还有照面劈来的一管玉笛,笛管中风声迸发!
出手这么狠,简直是冲着灭口来的。
单烽意识到出了些岔子,护体真火却已应声而动,笛管中的劲风就在咫尺间被点燃,化作一缕赤红的火光,飞荡在二人眉目之间。
鬓畔火云,一钩红缨。
谢霓双目明亮得如隔泪意,在呼吸间激荡不止,单烽还道自己把人气哭了。
火灵根向来忌讳眼泪这样的五情之浊,可这一回他却没能提起闪避的念头。
这么看谢霓还很年轻,不是修道者的驻颜有术,他面上残存着几分稚气,看起来异常莹润、通透,后来的无常变幻还远没有留下踪影。
——砰!
单烽也就多看了几眼,笛管已受不住烫,爆裂开来。他眼疾手快地抓住谢霓手腕,一把甩脱了残笛。
“别这么看我,笛子坏了,我赔你一支,”单烽盯着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火灵根?谁准你闯进来的?”
“翠幕云屏不是天下胜景么?原来是不许看的。”单烽道。
“翠幕峰是长留宫私苑,你连这都不知道,”谢霓道,“多年不曾有火灵根入境……松手!”
单烽没有答话,而是侧过头,把那缕逸散的火云吹灭了。
他知道自己业火的霸道,因此难得体贴,以免点着了人家的鬓发,但谢霓毫不领情,瞳孔一缩,身上风声翻涌,无数风刀同时迸发。趁单烽招架之际,飘然掠出数丈,凌空而立。
“无符无节,胆敢擅闯长留境,就是羲和舫也护不住你。”谢霓道,衣袖垂落处,传来张弓引弦声。
这样的年纪能有如此修为……又身在长留私苑……
单烽意识到自己又闯下祸事,要是放任他含怒离去,争端大起,这一回闯入长留的事情便无论如何瞒不住了。
难道真要打一架,把他弄昏过去?
直觉告诉单烽,那可能会有更不妙的后果。
正在这时,翠幕峰上忽而飞来一只碧青色鸾鸟,羽翼遮天蔽日,盘旋数圈,发出极清越的啼鸣,像在呼唤着什么。
谢霓一怔,下意识地抿紧了双唇。和方才那拒人千里的怒色不同,这一瞬间的茫然,让他看起来甚至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青鸾很快找到了他,口吐人声道:“天观之中,殿下的心弦又动了,急进躁怒,铮铮不止,可是修行出了岔子?”
糟了,引来长辈告状了。
出人意料的是,谢霓沉默一瞬,却单手捏了个风诀,为单烽作了遮掩,道:“不曾,是我自己急躁了。”
“殿下服食太素静心散的时候到了,天妃特意叮嘱过,药性有尽时,凡事急不得,殿下还需以修心为本。”
谢霓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青鸾温顺,提点过后,便飘然离去了,一枚玉瓶随风而至,落入谢霓手中。谢霓抓着玉瓶,沉思之际,五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下一瞬,一圈火光便横缠在他腰际,将他生生扯了回来!
“你还敢造次!”
谢霓猛然回头,右手食指虚勾,凌空化作一支风箭,铮的一声,直贯单烽额心。
单烽应声而倒,血流满面。
谢霓显然不相信他会这么轻易地就死,半晌后,停在他身畔,轻轻踢了他一脚。
“死了?”
单烽听见他道,声音也很柔和,风灵根的脾气应当差不到哪儿去,见了他这副惨象,不知消气了没有。
谢霓看了他一会儿,那目光也和本人一般轻如鸿羽,却似有凉丝丝的痒意。
“既然死了,便再射几十个窟窿吧。”
五指一拂,又有弓弦声。
单烽这一回窜得比兔子还快,道:“哎!我是来赔罪的,你们长留还有戮尸的规矩?”
谢霓道:“原来羲和还会装死。”
单烽向来有极强的直觉,三言两语间,已听出他虽恼怒,却有问必答,颇有些一板一眼的可爱之处,估计是鲜少碰见外人。
单烽道:“我师兄叮嘱过,碰上不想交手的对象,便要示弱。”
谢霓道:“为什么不想交手?”
他腰上的火鞭还没消散,赤绡披帛般斜垂下来,映得指尖透出莹莹血色,单烽盯了片刻,突然笑了:“你刚刚为什么替我遮掩?”
谢霓道:“要是因你动怒,未免颜面扫地。”
他说得认真,虽是实话,却又勾动了怒火,两道修长漆黑的眉毛用力拧起:“我好不容易凝出的云鹤,被你抽散了。你既是潜入,怎么还敢动手!”
原来如此,不是跳崖未遂恼羞成怒……
单烽道:“你又生气了,看,青鸾!”
谢霓一怔,霍然抬首,单烽人已掠出,那条火鞭随之逸散为一盏赤红火莲,萦绕在谢霓身周。
“这是赔礼,”单烽道,“有雪练潜入长留,我是为他们来的。祸事将起,你要是碰上了,我替你烧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