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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灯辉摇摇烬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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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火莲,实则是狗皮膏药一副。

他这人横行霸道惯了,金多宝曾笑话他,看中什么就死不撒手,哪天要是看中了什么人,岂不是得像野狗似的护食?

单烽嗤之以鼻。

可眼看着火莲粘在谢霓衣袖上,任由对方扑扇不去,他心里竟泛起一阵奇异的愉悦。

长留……

可惜,山雨欲来。

一伙雪练在慈土悲玄境作恶,劫持佛子,致使不空大师身死,还转头嫁祸于他。他追查许久,终于在长留境寻得了他们的下落。

雪练这些人,不论跑到哪儿,都非要卷起一场腥风血雨。

向来独避西南的长留,可能保住这一份安宁?

当日,他在逗弄小太子时太过得意,惊动了旁人,被青鸾啄了一路。

他也因而闯入翠幕峰下的辇道中,撞破了雪练阵法的痕迹,索性夜宿其中,守株待兔。

一夜过后,雪练还没冒头,他却再次见到了谢霓。

素衣天观的仪仗,经辇道下山。

不知是要出席何等盛大的庆典,太子仪仗如云蔽日,百余雪衣道子自翠幕峰而下,其人皆松形鹤骨,云气飘摇数十里,令这一行人看起来就像是古画中的烟岚化成的。

青鸾负车,摇曳而行。

谢霓静坐鸾车中,目上蒙着薄纱,到底难掩他玉质深秀的轮廓。虽着繁复的银蓝太子袍服,却没有佩戴冠冕,任由黑发披了满背,泛着丝缎般的微光。

雪白纱尾被一支长簪挽在脑后,同样长可曳地,样式如女子所佩的符钗一般,写了许多墨字法咒,不知为谁祷祝,又不时被风拂动,掠过素白颊边。

他双唇微动,也在低声诵经。

单烽差点没认出他。

不久前还因一支笛子发怒的少年,此时看起来却是无可挑剔的端方太子了。

如今想来,应是太素静心方起效,强行压制了谢霓的悲喜,令他重隔云端。单烽心道,撬开这一尊冷冰冰的玉像,可还能捉出昨日的小太子来?

他贪字入命,从不知道收敛为何物,想看,便直勾勾地看。

明明隔得很远,青鸾翅间的长风,带着淡淡的冷香,却涌到他藏身处来了,仿佛谢霓衣裾擦身而过。

不是错觉。

谢霓薄纱下的眉梢微微一动,单烽直觉他向自己的所在望了一眼。

被他留神,是一件令人异常身心愉悦的事情。

单烽在大庭广众下也敢施以动作,暗捏手诀,那一朵红莲便掠过谢霓颊侧,熏出出一团血色。

谢霓毫无反应。

倒是有素衣道子惊觉,靠近鸾车去问。

谢霓一惊,用垂落的衣袖把红莲掩住了。业火难得温顺,只作他袖中灯。

片刻之后,便有被风卷起的飞絮,在翠幕群山的乱流中,攒作绒花一团团,扑入单烽怀中。

后来他才知道,这些飞絮也是长留一景。

翠幕陌上絮翻花,也曾因梦到谁家?

哪怕明知是巧合,他仍然下意识地收紧五指,谢霓留下的气息早就消散了,怀里空空落落——隔着诛魔录来看,七分真三分假,更添焦渴。

他最清楚自己当年的德行,一旦意动,便是烈火燎原,也难怪敢偷了符节,再闯一回长留。

该不会真是肖想当驸马惹出来的祸事吧?

可惜此行绝不称心如意,等着他的唯有一夕败亡的长留,和后来视他如寇仇的谢霓。

天翻地覆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怀中沾染的絮翻花越来越多,分明是轻若无物的触感,却令他胸腔中泛起一股胀闷的痒意来。

三天的留影太短,长留鸾车渐行渐远,白塔湖重见,一笔冤枉债,实在不甘!

单烽眉头猛然拧起,几乎生生挣破了梦境。

“谢霓!”

谢泓衣正以指尖虚抵着他额心,听到这一声呼唤,竟有一瞬的出神。

他被单烽的身形结结实实地笼住了。对着仿佛隔笼的凶兽,明知自己手扯缰绳,能将它勒得仰倒。但那暴烈的鼻息,仍在撕咬着他的指尖,但他凡有一丝动摇,就会嚼碎骨头。

他最厌恶这样的侵略感。

天火长春宫之后,任何吹拂到皮肤上的热气,都让他心中泛起一股戾气,仿佛仍在锁链囚困中。

但单烽的气息……

他又怎么能忘?

偏偏是这个火灵根,出现在长留覆亡前夕。

父王遇刺,长留一夕落在他肩上。一年间发生了太多事,雪练围城,兽潮奔袭,素衣天观血战之日,满城素旗皆被血染,他再没见过那么苍凉的落日。

长留宫变,风脉断绝,血祭酬天而未成,满城灯辉一息俱灭,母妃的鸾车封冻在冰原之上,他最后一眼见到她是在冰下数丈的地方……

一切都来得太快,自幼在他耳边回响的谶言一一应验,他是不该降生在长留的那一道灭世白虹,那些眷恋他的,呼唤他的,曾向他祷祝的,都急浪滚滚拍空去,化作横贯死生的一道冰河。

直到血祭之前,单烽始终在他身边。一句戏言般的求娶,与他并肩守城,直至风雪滔天。

仿佛初见时那一步踏空又是天意弄人的预兆,单烽就曾看着他,也只能看着他,跌落万丈深渊,终至粉身碎骨。

他从来不期冀单烽能抓住他。

那是他自己的命运,是他哪怕明知是败,也要落尽最后一枚子的残局。那只手只是短暂地扰动了他的心弦,在万般凄凉、残灯冷烬中,意外作响的弦音。

素衣天心方也无用。他始终有一颗偏执难舍的凡人心,又如何修得成素衣天心?

谢泓衣双唇微抿,掩在衣袖下的左手五指微微一蜷,这点小动作动作很快被他压制住了。影子却并不受控,轻轻搅动着单烽的衣袖。

单烽却穿透了他的猜疑与冷淡,抬手回握住了他的五指。

力气之大,甚至让他骨节作痛,几乎烧化在那滚烫掌心中。谢泓衣一挣,对方抓得更紧。

“谢霓……”单烽皱着眉,梦呓一般,“劫天妃鸾车,是雪练埋伏在先,火烧翠幕云屏,非我所愿,唯有靠近你,是我成心的。”

谢泓衣静默片刻,道:“我知道。”

得寸进尺似的,单烽额前的碎发散落在他颈窝里,那头发粗硬不驯,扎得人很疼。

他忽而想起在翠幕峰上灵籁台听经的时候。

他自幼有风灵力护体,仿佛穿着一身避尘的天衣,哪怕神游天外,台上的三千飞絮,也没有一片能沾身。

那是父王第一次对他说很好。

身为长留太子,素衣天观未来的主人,理应身心皆如明镜,既知心性有亏,更应自持以免蒙尘。

单烽不像飞絮。是死咬不放的芒刺,挥不去,绕不开。

够了。

对方只知长留一梦,但他什么都记得。

仿佛某种因果深处的诅咒,他二人间的任何一次接近,分明兰因,终成劫难。长留境是这样,白塔湖亦是如此。

“我给过你机会,”谢泓衣轻声道,“昨夜你出城,一切到此为止,是你纠缠不放。”

他的目光落在单烽紧抓他的手掌上,唇角微微一弯,那一笑里却无甚温度。

“我回不了头了,单烽。你要是知道我想做什么,一定会后悔有今日。”

他挣脱单烽的手,谁知对方梦中也警醒,立刻抓住他手腕,双目虽仍紧闭,却从齿缝里挤出字来。

“谢霓!”

谢泓衣哂道:“又做什么梦,你不想醒了么?”

单烽忍受着极重的痛苦似的,一字一顿道:“日悬中天……灵籁……无终,我单烽在此立誓——”

谢泓衣意识到他想说什么,脸色微变,喝道:“别说了!”

且不论他是怎么想起来,已背之誓,还说出来做什么?

单烽却更迫近他,抵着他额头,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几乎穿透胸臆,要一字字烧穿他的身体。

“……终我此生道途,倾力以护,绝不伤你分毫。谁要想碰你,先踏着我的尸骨过去!”

这样的誓言,二十年前一个敢说,一个敢听,俱不知天高地厚,再次听到这句话,早已不复当年心境。

谢泓衣侧过头去,冷冷道:“你说谎。”

他已极其不悦,单烽却还敢如当年般半跪着,以双臂环住他,如他座下虎豹,收敛爪牙,伺机盘踞膝上。

那滚烫的呼吸却像矛,丹鼎处泛起的剧痛,让谢泓衣一把扯住对方颈上金环,五指关节皆微微发白。

“你还敢提。”谢泓衣道,“你做到了哪个字?”

他感到空前的疲乏。

和他并肩守城的是单烽,在长留宫灭前不告而别的也是单烽。

他们虽拼死击退了雹师围城,令王城免于血洗,可观主合道后,长留再无尊者级别的强者。

尊者和修者,一字之差,却有如仙凡之别。说到底,还是他没有素衣天心,纵然力竭,依旧无果。

在大泽雪灵面前,长留的大阵薄弱得就像一层纸。

只有用素衣血脉血祭灵脉,才能拖得足够的时间。但凡他能撑到新的尊者降世,死局便开出一道生路。

快了。

母妃即将临盆,那个真正有着素衣天心的孩子即将降生,只要再给他一天,甚至一夜——

这一切因他而起。恶虹降世的错误终于到了弥补的时候。他能从容立下死志,但在血祭前夕,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单烽。

单烽在前一夜悄然离去,再无音讯。

或许战死在长留的某个地方,或许是被宗门急召而回。

那天夜里他对着宫殿里的千万盏琉璃灯,如见千家万户飘摇灯火。

万千缕灯芯都在朝不保夕中摇曳,灯油如海,慈航难渡,红莲苦蕊。那些晶莹的、璀璨的、灼热的、刺目的……呢喃声、祷祝声、号哭声、悲歌慷慨声……天明后都将不复见。

他仅有的一瞬间晃神,是希望单烽能活着。

满城灯辉一夕灭尽。

只有他还活着。

国破后,他踉踉跄跄地奔走在雪原上。翠幕峰已化作了雪窟,他在峰底,又一次见到单烽。对方披着满身坚冰,像一座古怪的灰白色神像,真火耗尽后,周身只剩下森寒到可怖的气息。

谁也没有认出对方。

谢霓已在雪练的沿途阻截下尽失神智,面对杀不尽的强敌,满怀激愤下,自然是玉石俱焚。

单烽也被杀意唤醒,僵硬地抬手,直取他的咽喉。

恶战一触而发。

二人俱是强弩之末,到头来只剩近身的搏杀,用短刃,用冰锥,抓住一切可趁之机,只想要对方去死!单烽身形力气皆远胜于他,手足关节却僵硬异常,接连被砸出数口鲜血后,他终于以肘弯勒住对方的咽喉。

指尖凝聚起最后一缕风声,只需要轻轻一拨,就能割断对方的咽喉。

也就是在这时候,他对上了那双眼睛。

单烽闭目,睁目,睫毛上的雪冰簌簌而落,那一线浑浊的金红色瞳孔惊醒了他。

“是你?你怎么会在——”

就在这一瞬间的迟疑里,他喉咙上爆发出一阵剧痛!

单烽便如抖落霜雪的凶兽一般,一把扼住他脖子,将他掼在身下。

那是谢霓此生最后一丝软弱迟疑,今日看来,甚至算得上愚蠢。

指间风刃未发。

单烽的右手已贯穿了他的丹田,迟来的真火倾泻而出!在席卷丹田的剧痛中,他甚至感觉到了红莲舒展的滚烫蕊瓣,如无数把钢刀般钉穿了他。

——就这样死在他手里吧,在覆盖长留的冰雪中,化作红莲下的劫灰。

单烽的誓言未曾应验。倒是他在琉璃灯前无心的祷祝成了真。

单烽活了下来,忘记了这一切,离开长留。

片刻的思绪激荡,令谢泓衣下意识扯住了单烽项上金环,热血狂涌而出。

他被烫得一颤,五指却悬停在半空,描摹着单烽熟悉而陌生的轮廓。

“单烽,你立的誓,冠冕堂皇,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单烽虽因痛楚皱眉,却仍沉浸在美梦中,唇边微微带笑。

“至于私心么,”他道,“我想为殿下提一世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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