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期的心动像初春里盛开的野花,在一场春雨后悄然无声地破土而出。
曾经的假戏在日渐相处中被一日复一日的情深意动所替代。
他们在怀水乡拜了天地,两个人红着脸,在邻里的簇拥中,在满堂欢声笑语里成了一对令人艳羡的少年夫妻。
少年揭开殷禾绣着金线的红盖头,烛影绰绰,唯有灯花爆响的声音,殷禾被拥抱入一个充满冷香的怀抱中,在少年逐渐加快的心跳声中,殷禾听到少年满足的喟叹:“我终于属于你了。”
那时候的少年还唤做泛雪,还不曾是殷禾现在所认识到的惊才绝艳的谢迟。
泛雪会常带着她在春日栽满了梨花的院内围炉煮茶,殷禾会将那些开的最好的梨花抖落,采摘酿酒,一壶壶梨花酿埋在树下,两人约定要在次年的冬日里挖出来用作年酒。
殷禾最不耐热,逐渐入夏之后,整个人越发食不下咽,人也瘦了整整一大圈,一双巴掌似的脸越发尖瘦,唯有一双眼显得大得惊人。
泛雪嘴上虽然不说,但每日里会在殷禾睡醒时端上井水里凉的透彻的瓜果,细细地用山泉水洗净,冰凉脆爽的口感让殷禾的食欲也恢复大半。
泛雪起初是不会下厨的,总是将整个厨房弄得一团糟,只是没过多久便能做出各种色香味俱全的饭菜。
不知后来是怎么学会的,总之苦夏的那些时日,只有泛雪做的一些清爽可口的小菜能让殷禾吃的心满意足。殷禾那时候才发现,泛雪好像学什么都很快。
夜深时,殷禾总被身上的汗水浸湿,整个人辗转反侧,泛雪总会耐心地轻抚她的背脊为她打扇。到最后,殷禾发现,泛雪总是睡的比她还迟,却也从未见他面露疲惫之色,于是殷禾再也没有被热醒过。
偶尔半夜起夜醒来,泛雪总是第一时间醒来,习惯性地轻抚着她的后背,一边半眯着眼打着哈欠一遍不忘替她摇扇。
到了秋日,殷禾的食欲渐佳,开始馋野河里捞出的鲜鱼,连殷传喜有时候都感叹自己的女儿嘴巴刁难伺候。
泛雪嘴里总是要念叨她一句“多事”,但是下河捞鱼的动作却毫不迟缓。殷禾蹲在野河边的芦苇荡旁,看着泛雪用他那把看起来泛着银光的剑插进河里,不多时便看到剑身上串满了糖葫芦似的小鱼,少年迎着夕光,对着她扬唇一笑。
夕阳下的河水像是倒印着天边残阳的画卷,少年身处其中,身形清瘦挺拔,乌黑高束的发尾随着少年的动作甩动一池的光辉。
殷禾那时候总想着,她的夫君真的是天下第一好。
冬日里是殷禾最喜欢的季节,就像少年的名字,在漫天纷纷扬扬的雪中,数着日子便到了新年。殷禾和泛雪便会在自己的小院中剪着窗花守夜,在爆竹声中互相依偎着看窗外流光溢彩的焰火。
殷禾总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她百年,两人也会像寻常人间夫妻一般逐渐携手白发苍苍得走过这一生。
可惜天不遂人愿。
泛雪将她照料得太好,以至于刚到云清宗时殷禾总是不适应现在的生活,常常午夜梦回间,她一直在想,倘若有朝一日,再见到泛雪,他们还会不会回到曾经那些日子。
面前这个叫做谢迟的少年,告诉了她答案。
不会了。
再也回不去了。
也许曾经那个对她百依百顺的少年,只是她年少时做过的一场美梦。
*
云清宗,议事堂。
甫一出关,玄桑便接到了宋帆的传音蝶告知了他在雾川秘境内发生的事。
玄桑将殷禾手上的蟒纹检查了一遍,发现蟒纹短短两天内便生长至手腕处,他暗自心惊:“赤奴之毒最忌动用灵力,从今日起你不可再妄动,我教过你的清心诀可还记得?”
殷禾点点头,看着手腕上交错的痕迹道:“记得的。”
“一定要保持情绪平和稳定,方能遏制毒性的蔓延,否则大罗金仙也难救你。”玄桑一向喜爱殷禾这个弟子,若无此次意外,在他看来,虽不是天赋卓绝,但也勤恳刻苦,将来必定是平稳顺遂的修正道,成为云清宗的中流砥柱。
殷禾笑了笑,“知道的,师尊。”
虽然没了在怀水乡安宁祥和的日子,但是在云清宗大家对她都颇为照拂,尤其是玄桑长老,对下宽和,极为护短。虽然有些时候说话刻薄了些,但总让她想起自己的父亲。
“我与羽山的掌门曾经有些故交,你且去准备一下,明日我们就前往羽山。”玄桑手中摩挲着一柄通身碧莹的玉笛,望着远方有些出神。
“不是说羽山向来避世隐居,踪迹成谜吗?”殷禾倒是真的好奇起,当年谢迟是为什么从羽山出来,这些年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呵。”
玄桑突兀地笑了一声,表情有些莫测:“世人皆知羽山是神族后裔,但是别忘了,他们只是跟我们一样的人,又不是神,难不成还能住到天宫里去?”
屋外的天光沿着未关的窗棂照进屋内,玄桑的面容隐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再隐居避世,也不过是世人想象里的样子。”
“当年羽山也不过是修真界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宗门,只是后来神魔大战中,神族陨落无几,羽山却声名渐起,实力在百年间一骑绝尘,因此他们渐渐地就被传成是神族的后裔了。”
殷禾有些好奇:“那羽山的人平常也不会下山吗,不会到凡界去历练吗?”
“一般来说是不会的,除非是有特别重大的事情发生,羽山的人向来高傲,自诩神族,自然不会轻易下山去淌凡界的浑水。”玄桑不知想到了什么,停了一瞬又道:“你虽是凡界出生,但此刻已经入了我云清宗,自然也不算是凡界之事,求药之事,为师会尽力帮你。”
“多谢师尊。”
殷禾默了一瞬,心想也许谢迟当年就是出了什么意外,才不得已流落到凡界,又与他们看不上的凡界之人做了夫妻。
那些年,殷禾也打听过关于谢迟的来处,谢迟总是不经意间就将话题绕开,只说家乡是在很远的地方。
“好了,回去默念清心诀十遍,切不可随意妄动。”玄桑收了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玉笛轻轻叩击桌面,又是那个有些讥讽的小老头嘴脸。
殷禾点头应了,她心绪的确不佳,以往这种时候她都会靠修炼来忘却心中杂念。
但她不能动用灵力,例行的晚课也被取消了。她不想自己的修为就这么荒废着,索性在后山内寻了一处僻静之地打算将剑招再练上几遍。
后山内有一片废弃的竹林,无人打理,生长着许多杂草,偶尔也会有些山间野物,饭堂的伙房有时候也会来这里打些野味给大家打打牙祭。
此刻林中寂静,月影高悬,只有殷禾舞剑带起地面的扬尘与落叶的声响。
不多时,殷禾练完一整套剑招,已经出了微微的薄汗,靠坐在竹林内的一处石头上调息。
忽闻一阵“啪嗒,啪嗒”的声音。
林中传来异动,地上的杂草被夜风吹得微微倾斜,殷禾猛地睁眼,不知不觉间手中剑萦绕着通身赤红的流光。
她无声地踩过地上的落叶,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枝木横生的杂草间卧着一只灰色的野兔,三瓣嘴窸窸窣窣地咀嚼着嘴中的食物,没有发现身后已经站了一个人。
殷禾眼中的暗红隐隐浮动,瞳孔微微竖起有种非人的诡异感。
“噗哧——”一声,赤红的剑身刺入柔软的皮肉,新鲜的血液顺着剑身缓缓流下。
嗜血的快意让殷禾整个人沐浴在月色下,宛如索命的修罗。
殷禾慢悠悠地提剑刺地更深,野兔在剑下挣扎发出刺耳的嚎叫声,渐渐地没了声响。
像逗弄濒死的猎物一般。
——弱小的东西,都该去死。
——都该杀了。
——都该为我臣服。
当心中猛地升起这个念头的时候,殷禾眼中的暗红迅速褪去,竖着的尖瞳一瞬间恢复成乌黑圆润的眼。
她看着面前惨不忍睹的一滩血红,拿着剑的手不住地发抖,手中剑啪地一声掉落在地发出脆响,一阵后知后觉的骇然涌上心头。
刚刚那是什么?
不该这样的!
那不是她!
仿佛被夺舍了一般,有一个来自心底的声音,若有若无的,似梦似幻,邀着她共赴地狱,仿佛要与她融为一体。
她愣了一瞬,看了看自己的掌心,腕上的蟒纹竟又有了往上延伸的趋势。
殷禾立刻默念清心诀,摒弃脑中的杂念,在清心诀的加持下,那股嗜血的冲动被压制下去,灵台逐渐恢复清明。
殷禾在后山找了处灵秀之地将那只野兔埋葬,立了一个小小的石冢。
这是她第一次伤害一个陌生的、无辜的生命,还是以虐/杀的方式。
她良心难安。
月色下,她的脸色苍白如纸。
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仿佛从深不可见的地狱中爬出了一只森然的鬼手,自她的心底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