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的占地并不大,是宋书礼之前家中留下来的祖宅之一,因为地处偏僻,反而没有遭到损毁。
殷禾沐浴后,倚在窗边吹着风,细瘦伶仃的一只手从宽大的袖袍中探出来,轻轻顺着半干的湿发,白色寑袍被风吹得微微鼓起,像极了轻巧飘落在窗边的一只蝶。
不知不觉到了傍晚,被谢迟打了个岔,也没吃上顿正经的饭,吹了一肚子凉风,殷禾感觉更饿了。
她关上窗换了身衣裳,又用一只简单的木簪子将长发微微挽起,几缕细碎的发丝落下来,少了几分利落,多了几分慵懒。
刚出了房门,还未行几步,便看见迎面而来的谢迟。
他鲜少穿的这般鲜亮,虽是一身月白色,缎子上却绣着极为繁复精美的花纹,在日光下颇有种光华流转的美,发上一抹夺目的赤色发带被风吹的微微扬起,就连腰间也系着红色宫绦,长穗下坠了两枚清亮的珊瑚珠子。
人还没走近呢,便闻到一股幽香扑面而来,不似谢迟身上常年伴着的冷香,更有种奇异的暖意,闻之心醉,像是直往心里钻似的。
殷禾忙捂住口鼻,离着谢迟五步远大声喊道:“站住。”
“你身上抹了什么东西,好不对劲。”
谢迟看着殷禾脸上的表情从饶有兴致地打量无缝切换到一脸嫌弃,他往前走的脚步顿了顿,抬手嗅了下身上的味道,再三确认自己根本没闻到任何味道,才道:“怎么了?”
殷禾狐疑地上下打量了谢迟一眼,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个形容词。
——孔雀开屏。
若论容貌,谢迟自然是容盛之极,但她目前还是头一次见到谢迟打扮地如此……如此风—骚。
看见殷禾一直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他轻轻举起手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两声,才道:“有什么不对吗?”
这话问的?殷禾眉毛一挑,不置可否。
他明明整个人都不对劲。
殷禾想起来谢迟今天突然莫名其妙地发热,此时又像个没事人一样,也不知道他下午抽什么风把自己打扮成这个样子。
一律归结于脑子烧傻了。
殷禾本来就打算出门找些吃的,便颇为善良地问道:“肚子饿了,出门找点吃的,你想吃什么?我可以顺路帮你带回来。”
一阵风吹来,昏黄的夕光顺着院外的老树倾泻进院落里,伴随着那股温暖的幽香,谢迟向着她走近了两步:“一起去吧。”
那股香味顺着鼻腔直往心里钻,距离一拉进,味道更加明显,殷禾甚至感觉有些头晕目眩,朝着谢迟走了一步,两人贴面而立。
她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两口,恍恍惚惚地呢喃了一句。
谢迟垂眸看着殷禾的一只手攥上了他的衣带,有些好笑地发现殷禾像个小兔子似得鼻头不断耸动,最后将脸贴在他的胸前,埋首嘟囔了一句。
她的声音很低,谢迟略低了低头在她耳边问道:“什么?”
殷禾嗅着那股好闻的味道,像是上瘾似的怎么都闻不够,她看见谢迟的耳朵送了过来,白玉般的耳垂泛着珍珠般润泽的光。
想也没想,她一口咬住了那莹白的耳肉。
“你好香。”
“嗡”地一声,耳垂被炙热的唇瓣吻咬上,谢迟脑中轰鸣作响。
那根名为理智的线仿佛一瞬间断掉,顺着耳垂滑下脊背,身体颤栗着,让他整个人的身体都轻轻发着抖。
望着殷禾迷醉的眼神,谢迟脑海中终于回想起下午倒在浴盆里的那瓶古怪的东西。
他咬了咬牙,一狠心将面前的人推开。
回过神来的时候,殷禾才发现自己的手紧紧地攥住了谢迟的衣带,面前的谢迟像是大喘气似的,脸上的皮肤红得仿佛要滴血。
她将谢迟的衣带放开,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好像完全不受她自己意识控制一样。
“你是不是往自己身上乱抹什么东西了?”她皱起眉,脑海中突然回想起之前和泛雪在凡界游历时偶然得到的一种东西。
“你是不是用凝香露了?”
“你怎么知道?”谢迟脱口而出,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
殷禾瞪了谢迟一眼,想起来当时和泛雪拿到凝香露以后,她那时候不懂,就朝着他随手倒了几滴。
谁曾想,那东西简直堪比痴情蛊,一旦闻到这个味道便会不由自主地迷恋上这个人,那时候几乎是一出门,泛雪就被全城的少女围地水泄不通,那阵式,简直像是要把泛雪分食拆吃入腹。
到最后,还是她拖着泛雪在深山老林里躲了三个月,确认味道已经完全散掉了才敢出来。
庆幸的是,闻到过一次这个味道以后,后面再闻,便不会再有太大作用了,因而刚刚谢迟只是轻轻推了她一下,她便能够回神。
殷禾不愿意和他多解释,反正说了他也不信。
“我就是知道。”说罢,殷禾朝着谢迟做了个“请”的手势,“你还是回去吧,近期先不要出门了。”
谢迟不明所以,自然不肯:“原因?”
不听劝的人,她也不想再跟他多废话。
“不想被围个水泄不通,你就乖乖在这里待着。”
她也没管谢迟什么反应,径直出了门。
在一个面馆里花了十文钱吃了碗面,清汤上撒了点葱花,还盖了个金灿灿的荷包蛋,面条筋道爽滑,面汤清淡适口。
殷禾吃得心满意足,身上微微出了些汗,走出面馆后,月亮已经高悬于天际,晚风一吹,迎着那抹飒爽的凉意整个人极为惬意。
她慢悠悠地沿着河边一路前行,不疾不徐,不紧不慢,整个人从容自在,自从离开怀水乡以后,她便再也没体会到这么惬意自在的夜晚。
灯火灿烂,倒映出市井人家的烟火气。
街上忽然响起哄闹的声音,沿着整片河岸而立的街巷上仿佛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似得,被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的中心站着个白衣少年,有些疲懒得耷着眼皮,身上被一圈金色的护体灵光罩着,但依然抵挡不住四面而来蜂拥的人群。
她们脸上带着盲目的狂热和迷恋,只为触碰一下他的衣角。
像是争抢猎物的兽类,咆哮着,扭曲着,甚至为了一片气味的停留而哄打起来。
少年像是看不见眼前乱成一片的景象似的,只是有些厌烦地闭了闭眼,常用剑的那只手垂在身侧,轻轻摩挲了几下。
“早该听她的,不出门好了。”谢迟抬眼扫过疯狂的人群,有些烦躁地一手拍开伸手试图拽住他一角的手,一边无奈地想着。
“借过——”
人群上方忽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谢迟微微仰头,只看见少女足尖轻踩越过人群,像只灵动的、展翅欲飞的的蝶不经意间落到他的身前,然后对着他伸出手。
“愣着干嘛?”
“走,我带你回家。”
脑海中轰然一声,像是两道声音在记忆里重叠。
在一百二十年前,他也曾听到过面前这个少女,对着他说了同样的一句话。
那时候,他还不是羽山的谢迟,他还是凡界的一个四处讨饭的小叫花子。
那个时候,他的名字,叫做泛雪。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只知道自己出生以后被一个渔夫捡到,据说是顺着河边一路漂流而来,脖子上只系了一块玉牌,上面刻着——泛雪。
于是,渔夫便将他收养下来,好日子没过多久,五岁的时候,渔夫便死在出海的一场风浪里。
他和大多数孩子不同,懵懵懂懂地长大,在还未懂事的年纪便要学会怎么去讨生活。
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渔夫那样的善心,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纳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村子里的人说,他是天生的克星,渔夫出事以后,更是不受待见,逢人便传他是天生克父克母的命。
渐渐地,就连乞讨,他也要从渔村里出去,去近一点的乡镇上讨些吃食。
他们说他晦气。
就连他站过的地方,甚至衣袖间不小心擦过他们的物品,都会随时挨一顿毒打。
他不觉得疼,甚至连渔夫死的时候,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于是村里的人便更讨厌他,说他天生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只是觉得厌烦,对这个世间都充满了厌烦。
什么都无趣极了。
就是很平常的一日,他看见了树上斜躺着的少女,一手拿着果子,一手轻轻点着几片叶子,便吓唬走了那些成日里来欺负他的孩子们。
他刻意将她带到平日里欺负过他的一个壮汉那里,这是他这两天暂时歇脚的地方,作为报酬,他会把每天讨来的食物和钱财给他。
他想跟着她。
于是假作可怜的样子,她果然上钩了。
从此以后,时光慢慢长长,他便跟着满婴一起度过了四时风雨,好像原来生活中黑白色的画面都变得色彩缤纷起来。
也是这样的一个春日,他和满婴在一次秘境中得了一瓶名为凝香露的东西。
那时候他们也住在凡界,满婴性子很跳脱,有时候就连他也猜不透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她都会怎么也看不出这凝香露究竟稀罕在何处,便将半瓶都倒在了他的身上,让他出街去走两圈体验一下。
时光斗转星移,画面不停变换,定格在眼前的人身上。
他看着被殷禾攥住的手腕,她一边跑,一边回头冲着他笑,发丝被夜风吹散在空中。
月色伴着星辰熠熠,都吹落在她的眼里。
刹那间,风声、人群间喧闹的声音都消失不见。
只有他沉闷的、急促的心跳,像是放大了无数倍似的击打在他的耳畔。
他只能听到前世满婴的笑声,和此刻拉着他的手的少女声音重叠在一起。
她们在说着同一句话。
“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