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站在高处的时候,是会冷的。
越往上走,身边留下的就越少,孤峰之上,深重的寒意伴随着喧嚣的冷风刮过身躯,久伶的视线长久地凝视着下方的一座山。
夕光一寸寸被黑夜的云层吞噬,只剩下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久伶纵身一跃而下,耳畔的风极快地划过,几个呼吸之后,她稳稳地落在了一处山脚下。
石碑上的字已经被积年累月的灰尘和青苔覆盖着,有些斑驳不堪的样子。
久伶伸手拂去石碑上交错杂乱的落叶,一只手轻轻擦去上面的浮尘,石碑上的字才重新清晰地映入眼帘。
——云清宗。
青石板路上的叶子堆了满地,可以看出常年无人打扫的痕迹,夜里起了风,每逢风吹过的时候,林叶沙沙作响,地上的叶子便被吹得四处散开,杂乱无章地飘荡在这个无声的、寂静的山谷。
她随着这条青石板路一路向前,迈上了通往山峰的石阶,夜里很黑,石阶两侧还留有照明的烛台,此刻都静静地立在黑暗中,无人为它们点灯。
恍惚间,她又看到了穿着灰色衣袍的少年正在石阶上一下下地扫着那些落叶。
她又往上迈了一步,少年像是听见了动静一样转过头来,眼里含着一抹欣喜:“小师妹,你回来啦。”
久伶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像是完全不知道那只是一个虚影一样,声音里带了一丝哽咽:“我……我回来了。”
少年将扫帚放到一边,声音里带着几分抱怨:“害,今天又是我当值,这破叶子怎么都扫不完。”
说话间,从石阶后方又走来了个身姿挺拔的男子,他脸上的神情虽然没什么变化,仔细看去,眼中却带了一丝温柔的笑意,轻轻用剑柄敲了一下那个少年的脑袋,一本正经道:“修身养性,洒扫也是其中一道,休要偷懒。”
少年点头称是,却在男子转过身的时候,偷偷朝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看见久伶在看他,他笑了笑,偷偷问她:“大师兄真是老古板,对吧?”
“哈,被我抓到你又在说大师兄的坏话了吧。”那道声音带着一抹独属于少年人的飞扬意气,嬉笑着从石阶后跳了上来,一把搭上了做鬼脸的那名少年的肩膀。
“宋帆师兄,你今日的课业也没有完成,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
宋帆挠了下头,嘿嘿一笑,同样被顾闻舟用剑柄敲了下脑袋,顾闻舟一手拎着一个,“两个人一起罚。”
“走,一起陪我过几招。”
宋帆怪叫一声,和那名少年一齐鬼叫起来。
“不要啊,大师兄。”
“我就快要累死了……”
三人笑笑闹闹地从石阶上走了下来,经过久伶身躯的一瞬间,便像浮尘一样散在了空中,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抬手想要触摸空中的那些影子,却只感受到夜晚的风,空空荡荡地吹过她的掌心,什么也没有抓住。
久伶愣了一下,站在原地待了许久,才继续往石阶上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到了山峰之上。
无数的坟冢映入眼帘,风声从高高的山峰上刮过,像是一片低咽的呜鸣之声,空寂又冷清的山中,连雀鸟的声音都没有。
久伶每走一步,便能看见曾经熟悉的名字,他们曾经那么鲜活,音容笑貌言犹在耳,此刻都化作了一个小小的木牌竖在小小的坟冢之上。
她慢慢蹲下身,轻轻抚摸着那些木牌,却发现这些木牌出奇得干净,竟然没有落下一丝灰尘。
像是每日都有人来一一擦过似的。
她的动作顿了一下,云清宗明明已经空无一人了,又是谁来做这些事呢?
“是阿禾吧……阿禾回来了啊。”
身侧突然传来一道苍老又熟悉的声音,久伶浑身一僵,动作僵硬地侧首望去。
一旁的石台上坐了个老人,他好像真的年纪很大很大了,连眼睛都变得浑浊,几乎是半瞎的状态,他的身躯又瘦又轻,像个守墓人一样静静地靠在石台之上,不知道看了多久。
她猛地将头转了过去,伸手摸了一下脸上的面具,“我不是。”
“你认错人了。”
玄桑轻轻叹了口气,向她招招手,“你来。”
她的脚步在原地停了一会,才一点点向着石台挪了过去。
她仰面望着石台上坐着的老人,不知何时便红了眼眶,银色的面具在月光下泛出森冷的光芒,像是一副坚实的盔甲,戴着它便能刀枪不入。
下一刻,一双温暖厚实的手轻轻将那副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清丽婉约的面庞,老人浑浊的目光中明显晃了一下,“是殷禾啊……我果然没认错。”
这是属于她的名字。
是啊,她是殷禾啊,不是什么久伶,也不是什么魔主,她应当只是云清宗一个快乐的小修士。
殷禾的眼泪终于顺着眼尾滴落下来,她哽咽地、泣不成声地看着玄桑:“我不配……做师尊的弟子了。”
“不配做大家的小师妹了……”
她低下头,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像是一个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我……我杀了好多人……好多好多的人……”
她的声音像碎玉一样落在风中,断断续续,不成声调。
“我恨云洲的所有人,我好恨呐!”
“但是明明,我才是最该死的那一个。”
“我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魔头了……”
“师尊……我回不了头了……”
玄桑的手轻轻擦掉她眼中不断落下的泪水,“阿禾,想不想听故事?”
殷禾止不住胸腔中的抽噎,半晌说不出话来,只不明所以地望着玄桑。
他的眼神放得很远、很空,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的时光。
“你还记得,我刚刚把你带到云清宗的时候吗?”
“那个时候,你还什么都不懂呢,像是个乡下来的小丫头,连御剑是什么都不知道。”
说到这,殷禾仿佛也随着他的声音回到了那段最初的时光,她轻轻靠着石台,静静地听着玄桑的话。
“其实带你回来的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现了你和其他的孩子不同,那个时候你懵懵懂懂,什么都不知道,不能因为你天生与众不同,就要被打上妖邪的标签。”
“云清宗是个不入流的小门派,那个时候,我带你回来,就已经告诉了大家,要不要留下你,由他们来决定。”
“你记不记得,每次我要罚谁的时候,你总是冲出来像个没长大的小雏鸟一样扑腾着翅膀反对。”玄桑摇摇头,嗓音里含着一丝笑意:“明明自己是那个最小的孩子,却总跟着师兄师姐们一同闯祸,一起偷懒。”
“但凡哪个师兄师姐们受伤了,你永远是最着急的那个,有一次,闻舟和宋帆两个人从秘境出来以后受了重伤,你也不眠不休地守了他们整整三日。”
“云月因为闻舟的事情几乎神魂俱碎,也是你一直尽心尽力地陪着她。”
“其实早在最初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把你当作了最珍贵的家人。”
“你是个重情的孩子,有些事情,我不说,你也明白。”
玄桑的手轻轻放在她的头顶揉了揉,他仿佛还沉浸在那些回忆中,目光远远地看向那些坟冢,好像又见到了曾经那些鲜活的面孔站在远处微微笑着。
“我说这些,并不是要为你开脱,只是想要你知道,你并不是一个那么坏的人。”
“从始至终,我、我们,早就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这是我们共同的选择,你不要怪自己了,好吗?”
那些话语像是载着比山更沉的重量,压得殷禾的背脊都弯了下去,她的头越来越低,最终埋在了老人的手掌中。
嚎啕大哭。
胸口处像是被一把大锤不断地砸下,痛得她几乎整个人都要蜷缩起来。
手掌的温热承接了她的泪水,一寸寸染湿了玄桑的掌心,他轻轻拍着殷禾的背,苍老布满皱纹的手一下下地,安抚着她几乎崩溃的情绪。
“师尊……”
“我……我没有家了……”
“我该怎么办……师尊……”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风烛残年的老人的声音却越来越轻。
“阿禾……帮师尊最后一个忙,若是可以……去羽山……将她带……走……”
玄桑的声音被夜风吹远,渐渐地低了下来。
察觉到玄桑拍打的动作渐渐轻了下来,她抬起肿如核桃的一双眼,竟然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玄桑轻闭着双眼,面上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像是只为了等待她回来的这一天,向她交代这许多的事。
这口气松了,便再也没提起来。
殷禾腿软得几乎站不起来,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争先恐后地砸在石台之上,她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音。
好半晌,才像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丝颤抖的声响,哑声无力地喊着:“师尊……师尊……”
“你醒醒……”
可再也没有一双温热的掌心能够接住她的泪水了。
刚刚回暖的血液,又再次冷了下来,明明给了她一丝希望,在不到片刻的时间里又无情地夺走。
倘若世间真的有神,倘若苍天真的有眼,谁能来告诉她,究竟什么才是应该坚持下去的道?
他们一直以来所坚持的,到底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
殷禾亲手埋葬了玄桑,在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又经过每一座坟冢前,她都沉默地跪下,一个个磕了过去。
额头上的血一滴滴砸在土里,落在她的眼睛里,腐蚀着她几乎快要溃烂的心灵。
她在苍云峰顶坐了一夜,在太阳初升的那一刻,她睁眼看着那片阳光一寸寸照在满地的青坟之上。
那些明明应该一同站在朝阳之下的人,全部都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