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取决于您。”云菩答道。
在她长大前她最崇拜的女人便是金墨。和母亲的柔顺隐忍不同,金墨是张扬鲜活的,爱恨分明,杀伐夺予颇有决断,只可惜不姓栋鄂,否则这汗位轮不到她父亲。
金墨姓他他拉,是大可汗发妻从上一个夫家带着嫁进来的,她和大可汗无半分血缘关系,却是祖父众多子女中最肖祖父者,由此可见,血脉和能力并无任何干系,但金墨被这层姓氏压得死死的,至死不敢僭越。
这也是她长大后觉得金墨外强中干的原因,换成她,绝不会扶持一个傀儡,再扶持另一个傀儡,甘居幕后垂帘听政。
仰承皇太后慈喻这种话只是一层体面,为了迁就中州孝道,实则,太后都是哑巴。
但她惋惜归惋惜,绝不会鼓励金墨走到幕前。
金墨带她走到温暖的内室,这是一个开间,榻前摆着放了松柏香的炭火,她命侍女提了一壶滚茶,“天冷了,喝一些暖暖身。”
云菩在金墨对面落坐。
摆在炕屏下的是一盘棋。
陈国总是认为她们不开化,野蛮,缺乏底蕴,种种行径不符他们所信奉的黄老之术。
但实则无论东国还是西信皆有汉相,南方官话字难以书写,说确实不难,未去中州前她就讲一些。对于那些汉相而言,他们南国的同乡不愿意承认这些奉了他主的同袍,中州人欣赏的人是苏武,实则不是谁都能做得了苏武。
就像金墨摆出来的棋,便是祖父麾下其中一名汉相从南方带来的,据说是几十年难解的困局。金墨酷爱棋谱,便讨来一观。
她慢慢喝着热茶,一盏尽了,金墨才道,“暖和些了吗?”
“是。”她点点头。
“请解此局。”金墨摩挲着自己的护甲,用那金镶玉的长护甲指了指这盘棋。
云菩记得自己当年是怎么做的。
曾经的她死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她以为如果解不出这盘棋,金墨就会罢黜自己。
这盘棋说难也不难,若要解,需先自毁。
那时她从天亮想到天黑,在第二日解了局。
但现在她比较懒。
金墨捏着茶盅,这种南方带来的茶不好喝,有些涩,以前她必须加了牛乳才能入口,只是后来渐渐喝惯了,觉得清水沸来别有清香。
她品着茶,等茉奇雅的回答。
茉奇雅长得很像那个沉默的中州公主,丝毫看不出父亲的痕迹,她五官秀气,身形纤细,个子也不高,像那种刚降生的小小羊羔,一直很乖,也很安静,和她母亲一样,丝毫不起眼,很容易被遗忘。
她对茉奇雅的回答没什么兴致,这个孩子一贯中规中矩又不失礼数,明明生在漠西,却意外契合南国人所推崇的中庸。
而她素来不喜欢平庸的面容,这种庸碌让她看不上。
但茉奇雅的回答很意外。
可能是温尔都的死让她卸下伪装,毕竟此刻她是栋鄂一族唯一的血脉。
只听茉奇雅倏然抬手,将整盘棋打翻,黑白棋子摔砸在地上,有几枚被棋盘击飞,像断线珠子般,装在窗柩之上,当的一声,分外清脆。
“解局之道,皆是虚妄,解之一字,已入圈套,无外乎,力不足,兵不强,马不壮。”此刻看来茉奇雅这个小姑娘还挺有个性的,她说,“此乃破局。在力量面前,没有规则,自不成局。”
“不错。”金墨放下茶盏,“教你这些的人,未曾教过你藏拙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猜我是会欣赏你,还是忌惮你?”
“此刻风雨飘摇,众矢之的。我无兵无权,又是和亲公主所出,配不上忌惮一词。”云菩抬眼,她把落在袍子上的棋子捻起来,轻轻的放在几上,“自然,母后可以选择过继,但没人比我更合适。我不仅姓栋鄂,还是女人。无论何时何地,我们只能相依为命,但若是旁系子侄,按规矩,儿郎成婚后太后必须归政。于女儿而言,只能仰仗于您。”
“是啊,”金墨支倚着头,只是叹气,“我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西信就是一块烤好的上等牛肉,他们都盯着呢。”
这次金墨没提给她两个选择的事。
前生金墨让她选,留下来,或放她和母亲回陈国。
大抵是她将话挑破,金墨也懒得做样子了。
“你父亲的丧仪,交由你料理了。”金墨屈指轻叩几面,她凝眸道,“不难,叫人按时磕头烧纸便是,我要将养一段时日,可能还要去一趟边境。”她转过脸来,簪子上的珠子流苏晃动,碰到了肩,又滚过,柔顺的垂在肩后,“那怕是一场硬仗。”
又问,“你还记得你父亲的模样吗?”
“自打生下来,便没见过他。”云菩如实回答。
她和她父亲唯一一次勉强能算是见面还是她出阁前被侍女带到殿前,远远的在门口道句告别,那会儿天还没亮,她父亲还没起身。
若论情谊,还是金墨和她更亲些,至少金墨时不时会来看她,隔三岔五还给她裁几件衣服,送些吃的。
“我倒是疏忽了。”金墨说,她用手帕掩着唇,悄悄打了个哈欠,这次小产对她而言损耗太过,只是这么一会儿功夫,她便乏了,“你若是想见,现人还没火化,开棺也无不可,但那种死状,还是算了,不体面。”
“不了。”茉奇雅摇摇头,“生前没见,大抵是天意,我和他没什么父女缘分。”
“也是。”金墨叫茉奇雅回去,“去见见你娘,她很想你。”等茉奇雅告退时,她又想起另一桩事,责备道,“你不该把娜娜带回来。”
“我叫娜娜谨慎些。”云菩说起这事颇为无奈,“娜娜确实谨慎,用全副侧妃仪仗,出了偏门。”
这害金墨呛了口茶,数落道,“这孩子。”
就像金墨不会嫌她过于早熟,知道的太多,她难免会嫌弃女伴幼稚。
刚从金墨居处出来,娜娜就拽住她。
去东国的路上,娜娜一路垂头丧气,但一回到家,娜娜可就撒欢了,大姐头带着女伴,唧唧呱呱地说,“晚上守完灵,要不要去玩,我们玩过家家酒?”生旦净末丑都订好了。
“这次我当阿娘。”娜娜搂着她,把脑袋枕在她肩上。
宜尔哈说,“我是阿姨。”
“我要回家。”云菩无助地向上看看娜娜。“晚上有事。”
可她此时年纪小,身量也不大,像个布娃娃似的被娜娜半搂半抱半拖着往前走。
“来玩嘛。”娜娜央求道,“难得大家都聚在一起。”
云菩只想说;真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