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云菩倒是记起儿提时的娜娜到底有多自以为是。
娜娜总是觉得自己特别对。
“那你快去快回。”娜娜丝毫不认为自己在守灵日办家家酒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她的理由极其简单,“不然怪害怕的,”她指着背后灵堂的方向,“你不觉得那里阴森森的嘛。”
“那是停灵之处。”云菩和娜娜说不通,“多少是有些阴森的?”
“不要。”娜娜说,“大家一起玩倒还好,要是一起呜呜哭到天亮,我怕撞到鬼。”她吓唬琪琪格她们几个,“我今天在石头下边看见了鸡的爪印,有专吃人魂魄的鸡爪大仙出没。”甚至,她要求云菩留下的原因有些啼笑皆非,“我怕见鬼,一般有人缺席的时候最容易闹鬼了。”
“那你怎么知道回来的是我而不是鬼?”云菩反问。
这让娜娜啊一声尖叫,连连退开数步,还差点把她丢出去。“说,你是谁?是不是茉奇雅?是人还是鬼?你不要过来啊。”
云菩往前走了半步,这群家伙有的尖叫有的咯咯大笑,其实只有娜娜一个人神神叨叨的,但这不妨碍这些家伙们跟怕鬼的娜娜一起一哄而散。
“我回家一趟。”她稍扬高些声音。
最后她还是决定再过来一趟,这倒不是她对她那个素未蒙面的父亲有任何的感情,而是她怕娜娜她们惹乱子,“晚一点时候过来。”
说话的功夫娜娜她们早已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云菩在原地站了会儿,确定这群伙伴真的跑没影了,才往家走。
她和母亲的家在西边的院子里。那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方方正正的,砖砌的房子,原本是用来堆放杂物的,但母亲身体不好,住不惯帐篷和毛毡房,大可汗特意腾出来了这处屋子,供母亲居住,后来父亲承袭汗位,母亲依然继续住在这里。
印象里她记得屋子不大,只不过走到家门前,才忆起这个院子有多小。
窄窄的院子里有一颗柿子树,枝桠上沉甸甸的,都是积雪,房子只有堂屋并东西厢房三处,每处又只有三间居室,她当时住在东厢房,卧房里放了张床后连一张梳妆台都塞不下,每天只好去书房洗漱。
不过房子小有个好处,里面很暖和。
她从挡风厚棉帘子里钻进屋就觉得热气扑面而来,还带着炭火的香味。
堂屋与卧房用珠子串成的帘子隔开,影影绰绰能看见母亲和姨母在说话。
云菩想像前一世那般掀开帘子走进去,欢快地唤一声阿娘。
可走到帘子前,她又止步,抬起的手垂下。
于母亲而言,她离家不过月余;于她而言,母亲在五年前过世。
以南国人的说法,母亲是屈从于父汗,因为他们奉行的是从一而终,父死从子是无法接受的。她也知道,母亲是不愿从礼制改嫁的,还曾修书回家祈求陈国的皇帝,让远在长江之南偏安一隅的弟弟接她和姨母回家,却被拒绝了。
但母亲没有因此迁怒于她,一直待她很好。
在她出阁前,母亲做了一生之中最胆大妄为的事情,她拿出攒的金银细软,说,“我一生身不由己,望你不至如此,你若是不愿,就逃走。”
她记不太清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可能是诸如“我又能去哪里”或者“也没什么更好的去处了”的话语,不是一些软乎乎的话,更不是一些感激涕零。早熟的她在小时候仰慕大妃多些,对于母亲这个内向、怯懦又寡言的存在,心里是有些轻视的。她未曾做过母亲,故很难将心比心,去揣摩母亲对她是什么情感,待到母亲临终前,又只余下些惘然。
母亲一生中只有两句话是用自诩周武正统的中州人所蔑视的胡语所述,一句是出阁临别时叫她逃走。另一句是弥留之际,对她说,“你长大了,不再需要我,我也无法再继续陪着你,让我回家吧,我想家了。”
面对母亲的固执,她回以了些倔强。在母亲的逼迫下,她认识中原的文字,不过写不太利索,错字连篇,讲的还可以,不过,她只跟母亲说过一句中州官话,那是在母亲死前,她承诺,说,“我送你回去。”
她觉得应该待母亲好些,只是当真再有一次重见机会,却早就不会当孩子了。
还好母亲很快就发现她了,从榻上下来,走路时衣裙上的饰物叮叮当当地撞在一起,响成一片,猛地掀开帘子,扑过来抱住她。
她看不见母亲神情。
她没说话,母亲也没开口,这么安静地呆了好一会儿,母亲才叫了她的名字,“云菩。”
这次她按中州人的习惯,答了句,“娘。”
没多久她就记起为何要那么顽固地拒绝说中州官话。
朝臣会尊重她的习惯,并考量到她是异族之人,说话时半文半白,便于她理解和交谈。
但母亲可不会这么迁就她。
母亲半蹲着身,握着她的手臂,急切地说了一大堆话。
她只听懂了一句半,大概是怪她处理姨母这件事太冒险,认为姨母杀得好的同时又责备姨母不该自己以身犯险。
她听不懂也搭不上话,只能听着母亲和姨母快速的交谈着,她们好像说了很多事情,眼睛红红的,泪水在打转,将落未落。
过了会儿母亲转过脸,放慢了语速,问,“你要去给你父亲守灵吗?”
她摇摇头,“我不信儒,但我要出去一下。”
“你不信什么?”母亲细细的眉皱起来。
“我们信长生天。”她解释道,“人死了,消散在长生天,变成天空的一部分,假若他当真有灵魂,他想见的不会是我。”
中州之国国号为陈,南陈国和拜占庭的马其顿国拥有着类似的信仰。
马其顿人信奉弥赛亚,圣灵,圣父,圣子三位一体,构成了弥赛亚之义,而南陈人的信仰是君与父,他们不信奉一个具体的神灵,而供奉广泛的祖先牌位,君,父,子三位一体,是为儒之义。和弥赛亚教会不同的是,中州人的教皇只有皇帝才能出任,而且他们朝拜的频率比波斯人还高,一天内要请安两次,叫晨昏定省。
母亲凝视了她一会儿,依然是她听不懂母亲,母亲也听不懂她。
“吃过饭了吗?”母亲问,逼她吃了些点心后叮嘱道,“早些回来。”
母亲从箱子里拿出厚厚的斗篷,强硬地让她穿上,又塞给她一个小小的暖手炉——她不太想要,这个小手炉生锈了,看起来太脏了,还送她出门。
云菩当然不会那么容易屈服于娜娜,她来是来了,但没想和她们一起闹,一路车马劳顿,又忙了一天,困得眼皮打架,所以她使了些花招,从乌云珠那里抢走了乌云珠的角色——小狗,满意地裹着毛毯,在暖炉旁躺下。
“可你现在是小狗。”娜娜不想放过她。
“我是小懒狗。”她缩在毛毯里,枕在娜娜的腿上。
“小狗住门外。”乌云珠有点生气。她也很喜欢这种只需要找地方躺着就好的角色。
“娜娜可以养猫。”云菩闭上眼睛。“猫喜欢在暖炉边睡觉。”
“不要理她。”娜娜因畏惧鸡爪大仙而啃烤熟的鸡爪,“她是大懒猫。”
娜娜她们虽然吵闹,可在很疲倦的情况下,云菩还是睡着了,只是她不该选娜娜当枕头。
睡得正沉之际倏然听娜娜大喊,“次妃娘娘。”
随后娜娜蹦了起来,失手将啃剩的鸡骨头掉了。
她匆忙起身,抖抖衣服找那块骨头在哪,可别顺着衣领掉到裙子里面。
“真不是故意的。”娜娜蹲下来帮她一起找那块小骨头。
母亲沉默地提着灯笼走过来,摸摸她的脸庞,说,“好冰,是不是觉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