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他们要做什么?”娜娜忧心忡忡地问。
“不清楚。”云菩思考片刻,摇了摇头。
按理说她能给出定论,说陈国兵队调动是一个剑指紫宸局,和信国关系不大,可仔细分析利弊后,她不认为此事是肯定的;长乐长公主是女子,即便成功并相对顺利的完成清君侧和黄袍加身,想来也迫切地需要一场胜利,此刻应该是最虚弱的北方敌人是最好的靶子,适合用于展示筋骨。
上一次的分毫未动得益于陈兵列阵,倘若没有严整的骑兵阵列,天知道会怎样。
“说不准也是我们。”她谨慎地告诉娜娜,用筷子在锅里画出一个三角形,“北,东,南,三面夹击,我也不敢说,他们和东哥有没有互通有无,北边是肯定的,南边,不清楚。”
陈国虽然兵力不够强盛,但任何一个具有大批人马可供调遣的敌人都不可小视。
“要一记定乾坤。”娜娜平时不着调,可关键时刻她是极聪敏的,她把手凑近暖炉,烤着火,眼睛亮晶晶的。“人,需要些畏惧之心。”
这会儿云菩一点都不后悔把娜娜带出来了。
虽然战事频起,战场意味着危险,但她认为这样的娜娜才是活灵活现的,后来那个时不时会抄经礼佛的女人,她其实并不认识。
她把这笔账记在东哥头上,即便她清楚地知道,两国交兵,娜娜的日子是很难过的,作为代行正妃职权的嫔御,权力被限制到极狭隘的原因是信国仍然强盛,这让娜娜不同于那些带着奴隶和牛羊嫁过去的战败方,但,这都是东哥的错,他该自觉些,早点死。
“娜娜。”她问,“你自己带兵打过仗吗?跟你娘一起的不算。”
娜娜沉默片刻,说,“没有,但我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你的好机会。”她眉飞色舞地,甚至不留神的功夫,把难以下咽的饼都吃光了,“我们把周国抢过来,大妃是最公平不过的,她会把那里分封给你,东边气候湿润又富饶,还不冷,我们就能像我阿娘和大妃一样,我是你的朋友,和手臂。”她戳戳茉奇雅的脸颊,“我们就都有自己的小帐篷住了,或者,你也可以盖个小瓦房。”
茉奇雅看着她,点了点头,说,“我们都会有自己的小帐篷的。”这个女孩是她所有小跟班里最漂亮的一个,像瓷做的娃娃,弯弯的眉和大大的眼睛,很聪明,她更像大妃娘娘的女儿,只不过,也是最坏的,忽然,茉奇雅这个家伙告诉她,“雪下大了。”
“你回不去了。”云菩望着窗外。
母亲怕黑,睡前会在窗外系盏灯笼,烛芯一跳一跳的,莹莹的淡黄光芒照在窗扉上,随风映出雪的影子,勾勒出风的轮廓。
“最后一个吃完的收拾碗。”她实在是喝不下自己泡的那碗奇怪的粥,只好将炒的肉丝吃光,抢在娜娜放下筷子之前她先把筷子收拾起来,对娜娜宣布这个噩耗。
她认为娜娜会成为称职的左膀右臂,但这不影响她推诿家务。
中州人言必及礼贤下士,她也想将自己所有的朋友和伙伴视为座上之宾,可现在她没有钱,没有奴仆,当她需要自己动手洗衣煮饭时,她愿意当个野蛮人。
“我回去了。”娜娜飞快地放下筷子,裹上棉衣就冲进了风雪,不大一会儿——她刚把掉在地上的筷子捡起来,娜娜一身白的回来了,眉梢和鼻子上都落满了雪。
“太冷了。”娜娜打了个喷嚏,灰溜溜地揉着鼻子,“我明天晚上再回家好了。”
她看见茉奇雅眼中的光芒,立刻推脱道,“我帮你烧洗澡水,顺便,你正好,把锅涮一下。”
娜娜自己也觉得自己是绝顶聪明的女人,她先以退为进,用简单的烧水,打发茉奇雅去收拾碗筷,随后,又为自己占领了睡觉的地方。
她把茉奇雅赶去和次妃挤一挤,不过,她做出一副为次妃娘娘忧心不已的样子,“你看你娘。”
一个月里至少有一旬次妃娘娘都会这个样子躺在床上,木木怔怔的,像具尸体,很奇怪,她从前倒也问过次妃娘娘到底何处不适,次妃只说“浑身都痛”和“你不必管我,我是老毛病了,又想起了从前的伤心事,歪一歪”。
她捉摸不透,后来便索性不想了。
云菩转头看了看躺的很板正的母亲。
只需要一个失神的功夫和叹一口气,娜娜就钻到了她的被子里,还招呼琪琪格,“我们来挤一挤,茉奇雅,等你头发干了,顺路把蜡烛吹一下。”
“不要。”她头发其实干差不多了,只是还坐在镜子前。
下雪天她喜欢温点酒来喝,她在拜占庭的时候常喝一种葡萄味的甜酒,度数不高,果香味很足,再配一些咸味的下酒菜,最好加上两张油煎的肉馅饼,猪肉或牛肉都可以,是丰盛又惬意的一顿夜宵。
只是现在别说馅饼和酒了,她前几天还想腌一些白菜当咸菜,每次都是没到晚上,那一小坛盐水白菜冻成了坛子形的冰。
她发了会儿呆,去睡觉前还是对娜娜她们极好的把蜡烛吹灭了,抱着被子和枕头躺在窗边榻上,想将就一晚。
她和母亲较为生疏的原因有部分是母亲所生怪病的缘故。
没人知道母亲生的是什么病,她时常白天的时候看起来还好,晚上就只能躺着,一动也不动,像田垄上吓唬麻雀的稻草人,有时会垂泪,有时又会寻死觅活。
宫女时常抱怨母亲是个怪人,医生跟她说,这是心病,因为母亲自述“想起了从前的事,很痛苦”,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药,只是开了些红酒煮水果的方剂,叫母亲饮用,以改善心境。
小时候的她又不懂这些,只会觉得母亲这个样子是讨厌她,料想母亲和她父汗的过往大抵净是一些不愉快,于是她也知趣地不往前凑,母亲愿意表达一些善意,她接受,讨厌她的时候她就躲起来。
后来她知道这是一种病,母亲是心情上不高兴也不愉快而已,针对所有人,包括自己,并非是冲着她来的——她有这样猜测的原因是在她离开新郑后,母亲也离开了那里,不过那时她无法肯定,在她肯定自己揣测之时,母亲已不久于人世,她病发的更频繁,也更重,在连番不成功的尝试后,最终成功了一次。
她现在并不知道该怎么办。
父汗终于死了,母亲高兴了一会儿,姨母的到来让母亲又开心了几天,结果,现在又这个样子。
她花了数秒,思考要不要去和母亲聊聊,反正按医生的说法,这是心病,需要宽解。她自以为自己比那些年迈昏庸的大夫更通晓人性,证据为她是皇帝而大夫花白了胡子依然只是来把脉问安的医生,但盖被子的功夫,她困劲儿上来了,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说不准这会儿母亲是在想在西信的不愉快,她还是别去触霉头。
只要一个翻身,她差点从榻上滚下去。
立刻,她觉得日后多的是机会去睡这种窄小又冰冷的榻,没必要此刻便如此吝啬严苛地对待自己,心病需要一些陪伴,尤其明天她要去见金墨,没必要让金墨觉得,她为一次会面辗转反侧至夜半三更。
她厚着脸皮挤到母亲睡得那张大一些的床榻,蹭了个边边用来睡觉。
虽然不习惯,可这是张软乎的床铺。
心情不佳的母亲应该是不太欢迎她的亲昵,但也没有赶她走,她得以睡了个暖和的好觉。
翌日,雪没停,她和娜娜玩了一天零半晚上的牌,傍晚时分终于教会了琪琪格,她们三个凑合着打了会儿桥牌。这会儿她还是十几岁时的身体,缺觉,导致她去见金墨的时候还是眼下乌青着,黑眼圈特别明显。
金墨和她不同,大妃是铁一样的人,铁一样的意志和铁一样的纪律。金墨会在天刚亮的时候起身,骑马练武,操练军队,处理杂物,日落就寝,每日,都是这样。
她很敬佩,却很难做到像大妃那般。
她十分擅长灵活的身段和弹性的底线,包括并不限于改信弥赛亚教和用汉名统治中州,为了降低诸方对外族的抵触情绪,她甚至默许中州人以隶书上折,拜占庭人在朝堂上说拉丁语。她认为唯一重要的原则仅此两项,即,她是皇帝;栋鄂是皇族;此外,一切都可以商讨,她可以让步到皇族的姓氏是云或唐安琉。
柔和起来能接受教皇的加冕,亦能接受中州的礼节去泰山祭拜是她和金墨截然不同的姿态。有金墨雷霆手段在前,因此,她是一个非常容易接受的选择,史官甚至欣然同意她提出的“小小的,修改一些事情,日月不会在同一时刻出现”。
自以为比金墨高明的下场是她为自己迎来了两块根本煮不到一个锅子里的奶酪,她同样的慷慨引入了两套截然不同的体系,直接诱发两边互斥对方为异端。
现在她知道她的毛病在哪里。信国是异族,是崭新的国度,一个新的朝代,而她企图把自己变成合理又合乎礼法的延续,或许,这是行之有效的,但她治理的土地太过广袤,注定走不通这条路,因为两边拧巴,把她往两个不同方向拉扯。
“你要自律。”金墨显然认为她过于紧张,夜不能寐,敲打道。“陈国有句话,我很喜欢,”她慢慢地喝着奶茶,“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名将当如是。”
“是。”云菩当然不会交代自己在家玩牌。
大妃会管教她,但不会管很多,一般点到为止,说了就算一番心意。
“如今戏肉已尽,”大妃捧着银碗,眉宇间多了些许怅然,“要给他们看看骨头了。”
“儿臣知道。”
“我会给你一次机会。”大妃乌黑的眼眸看过来,“你要展示,你对你那未曾合衾的夫君,毫无爱意与眷恋,他胆敢进攻,挑衅的是信国的威名与你的尊严。”她用手帕擦了擦手,离开餐桌,去内室拿了个首饰盒子出来,打开,放在黄油、炒米及加了糖的酸奶酪的附近,“这是我出嫁时的发冠,以后,便是西信汗王的王冠。你父汗的那顶,我叫人融了,打成金叶子,以备不时之需。”
云菩没有前次得到王冠时的欢欣。
相反,她后背被冷汗浸湿。
同一个举动,用十几岁孩童视角和成人后的角度来看,截然不同的含义。
此刻,她心里只庆幸,还好那天留了东哥的眼睛——那天她还无法确定金墨的心意,提出自己,退而求其次是为了降低阻力,一种必要手段,让她决定不先下手为强的原因是她认为不该做很多和上次不同的事。
十四岁的云菩会认为这是金墨对自己的肯定和接纳,三十九岁的云菩知道金墨更换了西信的王冠。
“我会照拂。”金墨淡淡地说,“等你胜利后,我们再处理北华和南梁。”她说,“茉奇雅,我们最好是母女相依为命。”
片刻后,茉奇雅开口,“你相信我吗?”
“你的提议。”她不置可否。
“战线不宜过长,我往东,你向北,时间要短,否则北边会入冬。”云菩自嘲地放下紧张和不必要的提防,“而且我们没有钱。”
履重粮草不是天上的雪花,奴隶和士兵都需要钱财养家糊口,马要吃草。
最终她和金墨兵分两路,她向西,金墨向东,原因很简单——她们没钱了。
前次金墨将战线拖得太长,等她和东哥决出胜负,得到河西走廊的沃土后才向北,在贝尔加湖附近扎营五月余,只为等待严冬的过去。
胜利的代价是和写下高卢战记的恺撒一样,身无分文,只剩罗马全城的债。
万不得已,她们使用了同样的方法,发动战争,掠夺城池,一切开始的极其仓促。她和金墨没有半分章程,走到一个城邦,得到些粮草补给,不够了,去下一个地方,数载后才意识到要将这些地方统理。
极长的距离和广袤的面积让她和金墨“相依为命”,一层礼法上的母女,让她们以皇帝和太后的名义,统治着信国。
这种情况的出现正是她们从始至终都没有准备。
她们以为占领就是得到,却不知道,占据和统治之间尚存在着区别。
这种没想到带来了太多的问题,她希望这次多一些准备的时间,不至于像上次那样狼狈,于是提议,“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