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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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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菩觉得命数的恶劣兴趣就是捉弄她。

她哪能预料到小时候的自己是这种样子,竟然还有玩布娃娃的爱好。

她只想将这段往事抹除,彻彻底底的删光。

可现实不同史家落笔,她不能叫母亲忘记这件事,只好抱着那枚脏兮兮的小布团,坐在灯下,拿出在街上买的笔和空白书册。

原本母亲送了她一套笔墨和砚台,只是她不记得放在哪里了,又懒得找,便用请娜娜吃饭的找零买了套新的。

母亲今晚莫名心情不错,瞧见她点灯,踱过来把玩那方砚台,面露不喜,“劣质。”

“便宜。”云菩提笔,“只要五铢钱。”

她习惯于在战争发起前书写自己的盘算,对敌手计策的估计,在纸上进行预演,补录这段时间发生的一些要事,在战争结束后,再誊抄实际上发生的事,行两者对比。

有时她会严格遵循自己预先拟定的方针;有时她会随机应变,即兴起意。

她吹吹毛笔上的墨珠,落笔却不知该从何写起。

她不想记录自己的离奇遭遇,又无从解释为何她极快地下了决断,携姨母归家。

更糟的是母亲在她对面坐下,非要看着她写东西。

久久凝视着白纸,她对自己的过往以一句非常简单的话概括——朕,若非皇嗣,必乃一趋炎附势之肖小,深谙阿谀奉承之事。

这句话是用拉丁文写成,横书,是母亲绝无可能看懂的文字。

她找不准自己的位置,无法将自己彻底的定义为草原的可汗,又无法将自己视为中州的皇帝,她的出身来历,让她夹在中间,寸步难行。

西方尚好,只要她改信弥赛亚教,对梵蒂冈和耶路撒冷而言,一切都好商量,对他们来说,更可怕的敌人是大马士革的阿尤布。

中州完全是另一个故事,于她而言极其棘手,母亲和陈国的渊源是她难以逾越的壁垒。

这种态度导致她不得不对陈国始终态度暧昧,给予纵容与让步。

大可汗很精明,在他和母亲的短暂婚姻间,未召幸母亲。

而父亲成群的妾室中金墨只让母亲有所出的原因如今一目了然,她有陈国皇室的血统,这份统治资格天然地具有缺陷,即便眼下大妃不得不立她为国主,可这仍为来日金墨废她提供了便利。

她的出身是幸事,但对于西信,又是极大的不幸,注定着信国的未来会成为不伦不类的四不像。

她顿笔,随后画了一张非常简单的地图,在最上边打了个大大的叉,标注了一个字——呸。

直到现在,她耳边都回荡着中州人和东罗马人在朝堂上的骂战,是奇特口音的信国官话——“你们这种不敬上帝的异端应该下地狱”、“蛮夷无礼野蛮又弱智,悉数该充为农奴,流放南夷之地”。

不过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对付东哥。

东哥的部守暂时驻扎在浑善达克城。

那一带是沙漠,沙砾地质柔软,不利于骑兵冲锋,东哥在选地上花了巧思。

她用三角形代表沙地,空心菱形代表森林,旷野平原是五角星,河流是波浪线,戈壁以虚线相替,至于山川,自然是实线,城池险要直接是一个涂黑的实心圆。

正画着,母亲倏然问,“你选择做我的女儿,还是做我的敌人?”

“女儿。”云菩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极干净利索。

她知道母亲待她很好,笨拙的母亲用笨拙的方法爱着她,不过,母亲那微薄的能力还不够格与她以敌相称。

竹庭对云菩回答的干脆有些意外,她望着女儿,而女儿回望的视线似水般澄澈宁静。

她本以为云菩对信国是有感情的。

“倒也是。”她颔首。

信国带给她的是屈/辱,也未尝善待云菩,尚未及笄的年纪便遣嫁,只是云菩运气好些,带着曼音逃回来时碰巧迎上金墨对那个贱人的了结,但如今,也只是金墨手里的傀儡。

云菩是个女孩,和她那贱种父亲不同。

她能感受到云菩对她的爱。即便这个孩子很蠢,学不会官话,字也认不全,怎么教都没用,但云菩会一直笨拙的用腔调怪异的官话和她交谈,又按她要求的,唤她以母亲或娘亲,而非额吉。

“那便好。”她坐到云菩那边,将女儿揽在怀中,“只要你听话,知道什么是对错,我就可以忘记你父亲是谁,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血,你没有父亲。”

“明白吗?”母亲喃喃说,沉浸在往昔的巨大悲哀中。

“你恨他。”云菩突然意识到她父亲的存在可能是导致母亲患上怪病的罪魁祸首。

拜占庭的医生说心病需要开解。

“是。”母亲说。“我恨他,我怎可能不恨他。”

“我们出去走走。”她提议道,出门前从厨房揣了一瓶炒菜的岩盐,带上她新买的腌菜工具——翻菜铲子,能把冰铲碎,把冻在里面的菜挖出来吃。

冬天阿斯塔纳的土地会上冻,冻得比冰还坚固,在此时只能先在土上撒盐,才能把坟墓挖开。

她把母亲领至南山北坡。

金墨会给她父亲合乎金帐大汗规格的葬礼,礼数上大妃总是面面俱到,无可挑剔,就连骨灰罐子,都要面南安葬。

还好她父亲死在冬天,埋葬骨灰罐子的坑挖的不深,一会儿她就刨出来了。

“给。”她把那个金质的小罐子拿给母亲,又倒提铲子。

母亲凝视着她,嘴唇微微颤抖着,蠕动着,却无法发出声音。

静寂的片刻过后,母亲抿着唇,哆嗦着手,捧起那个骨殖罐,下一秒恶狠狠地摔向坡地,第一下没摔碎,又追过去,捡起来,再摔,直到四分五裂,母亲才气喘吁吁的站定,夺过铲子,发疯似地向地面捶打着,直到木柄折断。

“哎呀。”云菩看着坏了的铲子,有点后悔刚才为什么不先把土填回去。

竹庭瘫坐在地上,她大口大口地喘着夜晚冰冷的空气,仰起头来,是漆黑的夜空与点点的星光。

女儿走回去,蹲下来,用断裂的铲子一点点的将土刮拉回去,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把那小小的坟墓填平,走回来,对她伸出手,说,“阿娘,我困了。”

“我们回去吧。”母亲发了好久的呆,再回眸之时,视线灵动些许,但未能像云菩所料想的那般变得活蹦乱跳。

回去后母亲和每天一样,沉默地躺下,板板正正,不搭理她了,并未开心多少。

这让云菩很挫败,她觉得她白挖了两个时辰的土。

而且翌日她还因这事为金墨所诘问。

金墨说,“好歹是你爹。”

“过往只存在过一位金帐汗王。”云菩不得不道破些许,道,“论实您才算是我的父汗。”

金墨立刻不提昨晚的事了,谆谆叮嘱,很关切,“东哥得死,否则你的位置不稳。”

“是。”云菩当然认为东哥得死,只不过要在她能与金墨抗衡之后再死,如今之时刻还不是东哥的死期,现下信国的疆域不够广袤,容不得二主。

她蹭了顿午饭,是蛋炒饭,金墨还让她端了一盘子走了。

她们三个的晚饭有了着落,就是可惜要给母亲单独煮点吃的——母亲绝对不会吃这种东西,她不得不胡乱炒了个芹菜冻豆腐块。

“给。”娜娜把自己小时候的盔甲带过来送给她。

“谢谢。”她试穿了一下,有点大,还得改一改。

“你阿娘给你的陪嫁里没有甲胄吗?”娜娜不死心,还在她的陪嫁箱子里翻找。“你长这么大她都没给你做过吗?”

“有个奇怪的神灵,叫佛。”云菩从裙子上裁了一节,用来当腰带,将甲胄的腰身收拢,防止裤子掉下来。“布达,”她学着发音,“意思是佛陀,说人不能造杀孽,我母亲信佛。”

“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神灵,那如果别人杀了你的亲人,你也要宽宏大量,不去复仇吗?那完了,你阿娘这辈子没什么出息了。”娜娜啪地合上箱子,她走过来,“等回来我去找我娘,给你打一副新的。”

云菩把首饰盒里的头面倒出来,将银子的捡到一边,“我还要打一副面具。”

“为什么?”娜娜茫然不解。

“你会知道的。”茉奇雅这个装腔作势的坏人卖弄关子。

“你怕晒。”娜娜起初认为她拿捏住了茉奇雅,这个娇气鬼怕雨淋日晒,连洗碗都要耍赖的小茉娇滴滴,能有什么坏心思,她还嬉笑了茉奇雅一番。

待整军出城,茉奇雅要大家换上次马,传令沿途备马,随即策马而出,银枪落下,示意直接冲。

她也站在侧方掠阵,顷刻间这沙子攘了她一脸,沙粒打在脸上,可疼了。

“呸。”灰头土脸的娜娜胡乱抹了把脸,她抿抿唇,感觉嘴巴里都是沙子。

“没办法。”茉奇雅打马上前,“我想省点钱,人少,只能挑这个地方,借地利以骑兵阵冲击。”

“一人六匹马。”娜娜心算了一下,“每个骑兵跑死五匹。你觉得这省钱?”她质问。

“我将人数裁剪至三分之一,这样军饷上……”云菩又重新核算了一下马的这笔账,甚至拿起树枝在地上笔算,顷刻间,她也沉默了。

猛地,她一勒缰绳,俯低身,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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