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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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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庭知道自己生病了。她无法为自己的状况冠以一个确切的名目,可她知道自己不对劲。晚上严重些,但天边将白时刻,又缓和许多。虽仍旧心情不佳,却又能思考了。

云菩很小的一团,枕着她的手臂,缩在她身边,裹着被子安静的睡着。这是一个偏食挑剔又不怎么喜欢跑跳的孩子,不像娜娜她们那么强壮,大部分时候都是软乎乎的,应了自己的名字,像蓝天中飘浮的云朵。

她侧过身,和女儿抵着额头。

平时云菩睡觉时一定要抱着一只很丑又很小的布玩具,是娜娜买给她的,像熊,又很像狗,竹庭从来都无法从那么简陋的物什中分辨它的原貌,这会儿她没有搂着自己的玩具,只是抱着被子的一角,乖巧还可怜。

因此,早上起来时竹庭便问了一句,“你的小熊呢?”

“什么?”云菩正用勺子喝着奶茶,她不喜欢炒黍粒,想把碗底的杂货都舀出来倒去一边。

娜娜只会煮粥,烧什么东西都是乱七八糟一口气丢进去。

即便娜娜会照顾她,特意帮她从奶茶面上浅浅的盛一碗,可她仍然能从碗里发现奇怪的食物,今天甚至发现了奶豆腐粒。

她当着娜娜的面,沉默的将一勺“杂货”倒去一边。

娜娜这会儿可不是瑾皇贵妃,她不具有任何察言观色的能力,直接把碗伸过来,“不要给我,你饿死吧,这个不吃,那个不吃的。”

“我只想喝奶茶。”云菩嘟囔了一句,“纯的,不加这些东西的,我不喜欢喝粥。”

还没等她摆出可汗架子,她母亲给了她个“惊喜”——惊吓。

母亲去了她的卧房,不知从哪里翻出来又脏又丑的布团,一个圆咕隆咚的东西,灰不溜秋的,边上甚至开线了,露出里面的棉花。

云菩盯着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这物什对母亲有何寓意,她想不明白,却很想叫母亲把这脏兮兮的玩意扔掉。

母亲抱着脏兮兮的布团坐下来,拿起针线。

看见这个举动,云菩又闭上嘴。

这可能是母亲小时候的玩具,从南边带过来,对她来说非常重要。

云菩便顺着母亲,和她聊了两句,“你要把它修好吗?”

母亲点点头,应了声,“我会把它修好的。”

她和母亲大多数时候总是相对无言,这会儿又如此,她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母亲寡言,又鲜少主动和她说些什么。

等娜娜收拾完碗筷,她就告诉母亲:“我和娜娜出去一下。”

她带娜娜去找了母亲陪嫁中的一个侍卫长。

陈国的官职品阶对她而言非常陌生,她模糊地知道这个侍卫长是个将军,只不过,是“菜”将军,没打过仗,蹩脚的三脚猫功夫也很差,甚至不如她。

她曾以为陈国的将军都这么无用,直到后来母亲省亲,再回来时带来了一个厉害的女将军,她才意识到只是陈国的男人没用。

菜将军无聊的时候会躺在草垛上晒太阳,今天正好是晴天,她在马厩附近逮到了这个人。

“公主。”菜将军匆忙起身,对她一拱手,很敷衍的行礼。

“早。”她站在草垛下边。

“您怎么来了这里?”菜将军倒会说信国的语言,在他们看来,这是胡语,掌握这门语言有伤身价。

“听母亲说你是将军。”她说,“想和你切磋一下武艺。”

菜将军一下子就笑起来,“你是女郎,舞刀弄枪不是女孩子该干的事情。”

“那你给我讲一讲中州的故事吧。”她知道陈国人对女子素来轻慢,故也没有强求。

菜将军讲起了苏武牧羊的故事,他人倒是不坏,对陈有些许的愚忠,只是这不影响他看不起母亲,也很滑稽的看不起她。

中州人被视为“该绑在十字架上烧死的异端妖孽”有很大一部分是她的责任,只是她也有她的无可奈何。

如秦惠王与商鞅,大逆不道之词由商君道出,她也不得以杖毙了一位博学强记的女史,即便那个女郎仅回答了她阅罢《韩非》后的提问和解释了几个她不认识的字。

法家可令民仆奴皆兵,杀敌以取功名,功自四邻诸侯不服,霸业难成,死也四邻诸侯不朝,人心难服。

那位女史于她在新郑短暂停留之时照拂过她,因此她有恻隐之心,面对菜将军,她的心态全然不同,菜将军不尊重她和母亲,是极其傲慢又好吃懒做之人。

她觉得她将给予菜将军的生前风光足以抵消杖毙的痛,她也无须事先安排一番,以保一击致命,不至太过痛苦。

“长安在哪里?”她适时的打断了菜将军的侃侃之谈。

娜娜转过身,她站在太阳底下,冬天的暖阳是她最喜欢的,晒在身上可舒服了,她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从前那里叫咸阳。”那个叫沈珝的南国人说话素来长篇大论。“最早,是秦朝的都城。”

在娜娜快听不下去,想问茉奇雅要不要中午出去吃时,这个话痨男人突然说到了一些品一品就知道这很要命的事。

茉奇雅也显然意识到了,她追问的很有技巧,而且这是娜娜听她说过的话里最文绉绉的,“那自耕农因无力承担劳役赋税而成为奴,难道不会心生怨怼,出走,或索性,叛秦,以百姓为奴,不智。”

沈珝好为人师,纠正道,“这就是商君的高明之处,置之死地而后生,当奴婢是很可怜的事,但他们可以靠杀敌,获得功勋,摆脱奴的身份,最多甚至能当到士大夫。从此,秦军就是虎狼之师,待到始皇帝,奋六世之余烈,一统六国。”

娜娜用余光看着茉奇雅,她在等茉奇雅的回应。

显然,这就是茉奇雅想要的答案——想套出来的话。

“我们出去吃饭吧。”她觉得是时候了,有这句话就够了,再多说,便显得可疑。“谢谢你,陪我们唠叨了这么久。”她拽着茉奇雅跑了。

茉奇雅请她去肉铺旁边的馅饼店吃炸油条。

“假如你打赢了。”娜娜说,“我们会得到一批战俘,新的奴隶。”

“是的。”云菩把油条撕成一块块的,要了一小碟酱油,在娜娜的撇嘴中沾着酱油,把它们吃掉。

“苏武放羊的时候,那个国家叫汉,如今,你阿娘来的那里,叫陈,没有一个地方,叫秦。”娜娜认真地提醒她。“不是长久的办法。”

“没关系。”云菩对法家霸道之论弊病在何处心知肚明,她甚至完完整整的踩过了一遍始皇帝踩过的陷阱,但她和始皇帝不同,她没骨气,也无所谓秦王威名,她是连官话都说不顺的蛮夷,受人一时蒙蔽,鬼迷心窍,在宠臣的劝谏下,幡然悔悟,“到了该改变的时候,我会发现我错听了别人的建议。”

“你个小机灵鬼。”娜娜很高兴,问店家要了个烤羊腿。

“娜娜,我们要赢。”云菩望着牛肉汤上冒出的热气,“只要赢了第一次,战俘们会确保我们一直赢下去。”

“那是必须的。”娜娜啃着羊腿,“中州人,”她又纠正,“过去的中州人,心里有点东西。”

“有的中州人,心有沟壑。”云菩道,“不得重用,难以升迁,忍过一段时间,他们会更迭一个新的国度,把持朝政,再过几百年,受他们压制新的一批壮志难酬者,另立新主,一展宏图,这是中州的悲歌。”

“他们自己知道这个规律吗?”

“知道。”

“为什么不做出些改变?”

“在中州,有句话是,流水的皇帝,不变的诸侯。”云菩告诉娜娜,“功臣把持州府之地,犒劳三军,时间久了,心生不服,书生成为新的功臣,又把持州府。就像灭六国者秦,灭秦者六国。难改的定律。”

“有点可怜。”娜娜感慨道。

“我们一样。”云菩倒从未幻想过自己千秋万代。她认为她运气极好的情况下,能开启一个一二百年王朝,这个国家的寿命多半要从她祖父那代开始算,再加上她的父亲,先扣掉三四十年的光景,运气不好,总有些国家二世而亡,比如秦,再比如隋。

大可汗也预判过这一点,金墨大妃提过,祖父曾感叹不知再后来者何人。

有时她也会想知道,待她百年之后,继任者谁,待信国之后,承国者何人。

娜娜摇摇头,“说些高兴的吧。”她说,“开始造你说的小车子了。”

她们去草场溜了一圈马,给为监工而愁眉苦脸的琪琪格带了汤、饼和油条。

云菩对进度很满意,回家时也开心,直到母亲把那个破布团递给她,“修好了,我找不到一样颜色的布,只好用别的修补。”

“但它太脏了。”竹庭轻轻拍拍小布熊上面的土,“拿去洗一洗,等洗干净后再让它陪你睡觉。”

女儿紧紧地搂抱着小熊,水灵灵的一双眼望着她,过了许久极其小声的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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