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珏丝毫没有被点破化名的尴尬,却见她微微一笑,“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娓娓道来,“多年前,曾有一徐氏女,家住青州,行五,故名徐舞。”
郑珏每说一句,云菩脸色就沉一分。
她捏紧了勺子。
这位欺君罔上的代罪之身用了一模一样的开场白,这次和上次一样,一定要谈论一番自己女扮男装去当官是受故事启发,不是一拍脑子的决定,每次都是生硬切入,丝毫不管这个故事是否文不对题。
上次郑珏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半个时辰她可以谅解,因为那次是她先问你怎么流落在此。
这次她压根什么都没问。
徐舞的故事疑为一出戏文,成文自冀南一役之后,情节离奇,全是扯谈,后来信国入主中州,这折编排一切的戏销声匿迹,或是郑珏瞎编,她未曾深究。
这出戏内容是徐舞订婚之日离家出逃,扮成男装,化名徐信,字维桢,自称寒门子弟,拜入学堂,金榜题名,一路高升,拜三品光禄大夫,登高跌重,被人发现是女儿身,犯下欺君之罪,官家震怒,下旨抄家,连坐九族,而徐舞着一副重甲,带两把陌刀,一路北逃,出关来到塞外,建立怯薛营,一统蒙古四十九部,吞并燕云十六州。
从装扮上,完全照搬大汗铁鹰亲卫的装束,重甲双刀;从结局来看可能借鉴了前朝小调花木兰,化用“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
而且,郑珏一定要借徐舞之事阐述她的过往,讲到北逃出关点到为止就可以了,但郑珏一定要讲到衣锦还乡那一出,也就是这出戏文的精妙所在,一个逃犯前状元,一甲二刀,立下与她祖父一模一样的功业,甚至,创立铁鹰卫和生擒陈哀帝的戏码,都安在了这个徐舞头上。
“铁鹰。”云菩实在是没忍住,想开口,在话从口出的刹那,愣是忍住了,仅仅纠正了郑珏的那个语调别扭的怯薛。“鹰。”
郑珏一定要讲完这个胡编滥造的故事,长长的叹上一口气,说,“我当年七岁,在闺中听得这桩传奇,心向往之,便趁母亲带我上香的机会,带上些金银细软,扮作男子游学,只是银钱有限,不得不在县里衙门做个仵作,领一份饷银,聊以糊口,随后登科高中,二甲进士,只是朝中冗官沉疴,积重难返,只做了个七品县令,但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终有一天我东窗事发,便也学徐舞,悬梁挂印,出逃向北,得大可汗庇护,出仕周国国相,二年后……”
每每说到此处,郑珏都会话锋一转,语气变了,“若说陈朝卫官家,是猪,你七叔,猪狗不如,扶不起的泥,说阿斗都冤枉刘禅了。”随后,换上对她而言算胡语可对云菩来说,这才算正经官话,“老娘不伺候。”
云菩确实认可东哥父亲是头猪,这点上她和郑珏没有歧义,虽然她没见过卫官家,但猜也是郑珏同僚里最难以描述的混账玩意。
“这便是我与大可汗的渊源。”郑珏说,“我不一定会帮你,也不一定会襄助陈国。一壶茶饮,要用盏来盛,但落在哪一盏,未必可知。比如龙井,拿青花瓷与白瓷来配,白纷纷一片,没有趣味,而黑釉,才是千山鸟飞绝的意境。可香蜜红或白枞,青花瓷方显相得益彰。要看,你是哪一盏。”
此刻她若手捧一盏香饮,才应和这一席话。
可茉奇雅的茶以锅为计量,她看着那口黑黝黝的铁锅,锅边还粘着干了的菜叶,抬手复默默落下。
她凝视着茉奇雅,后者一袭蓝袍,挽着袖子站在锅边,手捧还剩半勺的茶,视线凌厉,表情茫然,登时她意识到,她是对牛弹琴了。
前因后果她道的详细,可茉奇雅兴许只听懂了三四分,五分撑死,半分不能再多,至于娜娜,她看见娜娜打哈欠了。
她对娜娜没什么兴趣,但茉奇雅这个小女娘很古怪。
郑珏认可相由心生。
茉奇雅模样秀致绵软,性格应当是柔软和缓的,但她看人的视线却像打量田鼠的鹰,因此,她不清楚到底哪一相为心生之本相。
“答非所问。”云菩看看掌中那半勺茶,加了些奶后这茶更难喝了,顺手倾回了锅,“我不是要你做出师表,临表涕零,不知所云。”她说,“两重意思,滔滔不绝,却只答了一层。”
“第二层意思,是妹妹你该答的。”郑珏笑眯眯地凌空点了她一下,倏然间她们此刻图穷匕见,“良禽择木而栖。你有用,我就是良相,你没用,我便会弃了你。”
上次郑珏一口一个妹妹叫的亲切,这层温情脉脉的伪装直到兵临大马士革与阿尤里陷入鏖战时刻才揭下。
这次倒是早早的显露出乱臣贼子的本貌。
“用于不用,也在我一念之间。”她回敬了郑珏,也抬指,横着抹过半空,遥对郑珏的颈。
“一盒上好的胭脂水粉,值五钱,一盏羊脂玉茶盅,万金难求。”郑珏丝毫没有畏惧,“既然你心里有个估价,便没必要说上许多废话。”
一句话把她噎了个半死,但她这口气要咽的春风满面,“要看是羊脂玉的茶盏,还是岫玉的。”
郑珏走后她本应去大帐与会,只是这口气哽的她难受,迟疑片刻,她回到卧房,从被子里抽出书册,找笔写下郑珏的大名——珏她不会写,只能写了半边玉,再注明,有偏旁,查后补。
她把郑珏的名字圈出来,打了一个很大的叉,写了行字:大逆之人王八蛋。
她不喜欢骂人,这种粗鲁的愤怒与事件成败无关。
与旁人说她对一个人的看法也是不合时宜的。她未必不会重用她讨厌的人,她和金墨大妃不同,对于一个人的用于不用,功劳许与不许,她只观后效,有需要,她觉得混账也可以做一个不错的尚书,但一旦她告诉别人,她讨厌这个人,待她重用讨厌之人的那刻,她的朋友会费解,困惑。
因此,她都是把骂人的话写在书册里,反正有朝一日待她龙御上宾,跟尸体一起烧了,真真正正天知地知她知本子知,缜密周到。
写完云菩想起来那个偏旁怎么写了,又补了回去,在册子里骂完她心情好了些,又将册子锁起来,塞回被子里。
她每天都会去大帐逛一圈,在那里处理些公务。
加急的折子只能在帐中办理,一旦带回家,就不知什么时候她才会看,回家后她总想洗个澡躺下打会儿牌。
顺便,她要等一等来求援的传教士——她记不清那个狼狈的老人什么时候到得,好像是冬天,快过年的那会儿。
她拆开金墨大妃的信。
金墨大妃对她确实是不藏私,信中直接说道:“小巧已阅,别出心裁,然小巧终是小巧。军士与庶民之别在于配合与默契。每一般心思,都要重新演练,行伍之间反嫌生疏,行兵,贵在精简。”
云菩摇摇头,叹了口气,提笔回信道:“我何尝不知漫射与突进乃立身之本。但,穷,想省些开销。”
她至今都记得当年和金墨大妃所有亲贵挨家挨户借——抢——钱发饷的窘境。
当年她并不知道到荒芜的西境再向西是富庶的东罗马,那里有着金碧辉煌的拜占庭和黑海附近富饶沃土。她选择提兵西出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她觉得这笔钱肯定还不上,在东和周国开战内讧将是笔硬仗,因为当日分封诸国,信国与周国是大可汗亲辖,卫队和军队架构几乎相同,只是大可汗一直住在信国,兵力稍强于东国,但西国国境广袤,戈壁沙漠繁多,东国坐拥富庶的冀北和辽东,自西向东一路打过去马疲人乏,履重跟不上,打起来会很艰难,不仅还不上账,开销反而巨大。
于是她带着自己的小心思,领着军队向西,虽然西境之西是什么样子她并不清楚,但她懂逃债的要义是跑得远。
路上她又遇到那个跟她求援念咒的红袍老人,经那个老头指引,她和阿尤里那个冤种对上了。
但拜占庭值得。
她坐在四面漏风的帐篷里,写一行字就要冲手哈一口气,时不时的还要缩回袖子里暖和一下,这让她无比怀念那尖顶带彩色琉璃的城堡,只要入了秋,壁炉里火总是烧的旺盛,墨水瓶总是满的,不需要自己动手研磨,而侍女每天会根据天气,为她准备好适当薄厚的衣物,每一件都是新的,甚至,还会帮她穿衣洗漱,不怎么好吃但能勉强填饱肚子的饭菜永远摆在桌子旁,供她随时取用——就是味道一般,很多生生熟熟的菜和肉堆在一起,卖相和味道不如上都和新郑的膳食,但总归好过她自己炒的那一锅难吃的玩意。
今日她还是没等到那个来求援的老人,去城墙上巡视一番后打道回府。
但她意外的等到了娜娜的阿娘。
萨日朗勒马,从怀里掏出一只烧鸡,提着绳递给她,“我来送战报。”她翻身下马,“给你们几个顺路买的。”
“谢谢。”她接过折子,带萨日朗去找娜娜。
娜娜一看萨日朗,眼睛亮起来,扑过来,“阿娘。”同时不忘叮嘱,“鸡腿给我留着,我喜欢吃鸡腿。”
“娜娜。”萨日朗抱住娜娜,母女两个依偎了会儿,随后,从马鞍旁边的袋子里掏出一只二倍大的烧鸡,“专门给你买的。”
娜娜捧着烧鸡,解开先撕了条腿,“勉强可以原谅你。”
“呛风冷气的,回屋吃去,饿死鬼投胎。”萨日朗把娜娜推回屋里,但选择站在廊下,和她一起吹风。
云菩没想到上午天气还暖和,下午北风起来了,她只穿了件很薄的裙子,此刻冻得抱着手臂哆嗦。
而萨日朗非挡在门口。“陈国。”她的眼睛不在蕴含笑意和温情。“你母亲来的地方。”
“你说。”云菩心里补充道,皇帝得知汗国各部发生内讧,在有心人的教唆下……
“御驾亲征。”萨日朗板着脸。
云菩于心里陈述了结局——四长公主雁城兵变,黄袍加身,念及兄妹之情,让皇帝一根白绫吊死在了后山歪脖子树上。
“我们与陈,终将一战。”萨日朗说,“这将是一个不错的机会,擒贼先擒王。”
“看开销。”云菩道,“入冬了,大妃在北疆陷入鏖战,待开春才能再谋下一步。现下要保障几万人过冬的供给,还要额外的赏银与嘉奖,打是容易打,什么时候打才有钱守是个问题。”
没钱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看不见,纵容士兵自己给自己开点军饷,人家跟着出来打仗,总归要发点财物。
这样一来很容易激起民愤,后续将一发不可收拾,而且会助长士兵的贪欲,日后难以辖制。
“不错。”萨日朗和她意见相同,“你年轻,气盛,刚打了场胜仗,我很担心你不理智。如今的履重和马匹数量不够充沛,而陈国内陆地况复杂,森林、沟壑、平原、丘陵、河流琳琅满目,此地群山叠嶂,不适合骑兵冲锋,如果你硬冲,必须确保有足够更换的马匹,现在不能先保障你。”
说完便让开,大约是不愿意在母亲面前谈陈国,才一定要和她在外边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