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下午去哪了?”母亲质问道。
云菩虽不信佛,但她这一天实在是有点太倒霉了,先是被郑珏气了个一魂出世,又赶上起风变天,紧接着,和萨日朗在门口唠嗑冻到哆嗦,一进门还被母亲问下午干什么去了。
她觉得她该去上柱香,找个庙拜拜。
“我……”她刚开口。
“我们在过家家。”娜娜叼着小鸡腿,把她攮搡进内室,小声说,“我下午找地方去睡午觉了,跟你阿娘说你叫我出去玩。”
“她会信吗?”云菩难以置信地反问。
要说了解母亲那还是得娜娜。
母亲买账了娜娜的谎话,抬手点着她的脑袋,“以后出去之前要告诉我。”
“是。”她应付着,把萨日朗带来的烧鸡丢在小暖炉上,热一热。
因母亲不善骑射,萨日朗算她半个老师,待她很有长辈架子,对母亲却是不同的。
“娘娘。”萨日朗一贯以旧日的尊称称呼母亲,也会规矩又客套的行礼,甚至,她都不会对金墨大妃把礼行全,严格来说第一个将礼节简化为弯弯腿就蹦起来的是她,只是被娜娜发扬光大了。
而母亲对萨日朗也比她对别人客气些,但仅仅只是客套分毫。“你认为我是因为这个才生病的?”
母亲这样的说辞,难免让云菩想起之前波斯的医生安慰她的话:往好处想,太妃娘娘的状况还好,至少她知道自己病了。
“应该是吧。”萨日朗本质上是个憨厚的人,还有点直率。
“就算是,那你这是在可怜我,于我而言,又有何益处?”母亲给她一个软钉子碰。
转头萨日朗就来了一句,“你阿娘的病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云菩说。“她或许没生病,只是脾气不好,从前粉饰太平,今后不愿了。”
“我不是说她顶我的这句话。”萨日朗扫了她一眼,“她一直都这个腔调和我说话。”顺手揉揉她的脑袋,很像揉小猫小狗,“你不觉得你娘呆呆愣愣的么。”
萨日朗打着来帮厨的旗号,只帮忙煮了点顺路买回来的细面,拿个盘子,装了些炒鸡蛋黄瓜,夹了些麻酱拌白菜丝,“娜娜,”她叫住已经坐下来的娜娜,“没规矩,别人都在帮忙,你往那边一坐,什么样子。”
“你竟然还敢凶我?”娜娜在扒花生,顶嘴。“我受伤了!很痛,流了很多的血,我好怕我死了,你呢?阿娘你干嘛去了?你在哪里?”
“好啦,来吃饭。”萨日朗端着小案板,拎着小暖炉和炭。
娜娜瞬间弹起来了,抱上她已经吃了两只腿的大个儿烧鸡,像哈巴狗似的和萨日朗跑去西次间。
左顾右盼地琪琪格扒着桌面,盯着娜娜的身影,“小茉,她们的那只烧鸡为什么那么大?”
“去吧。”云菩给琪琪格捞了碗面,拌好,把琪琪格转过去,指着在炕桌上吃饭的那对母女,“跟娜娜要鸡翅去,告诉萨日朗阿姨,娜娜抢了你的烤羊排。”
“她来做什么?”母亲在桌边坐下,可能在萨日朗奉承之下心情好了一点,不打算在榻侧用膳。
“来看娜娜。”云菩把煮面的小锅端上来,摆在母亲面前。
“你们在门口说了些什么?”母亲追问道。
“没说什么。”云菩也坐下来。“一些家常。”
不得不说萨日朗是敏锐的,她也觉察到母亲有些心不在焉——呆愣倒也谈不上。
白天母亲称得上精明,晚上的母亲有些迟钝,这也是她经常和母亲吵架的原因,母亲表述不清,而她官话很差。
“等回了新郑。”母亲自言自语着,“我先去见母妃,然后和她一起去拜祭芍阁,她嘴巴很叼,喜欢吃一口酥,我应该带一些回去,不。”她摇摇头,“放不了那么长时间。”
“嗯。”云菩趁母亲麻木地吃些东西的时机,夹起菜往母亲碗里丢,只有这会儿母亲才会多吃一点,因为她会把碗里的东西都吃光——只吃碗里的,其他的菜一点儿都不碰。
“或许母妃会喜欢你。”母亲垂下眼帘。
“她不会喜欢我。”云菩夹了根鸡翅,一点点啃着,她很喜欢吃鸡翅尖这种边角料,因为比较入味。
“为何?”母亲问。
“将心比心,假如我是阿娘,你是女儿,遭遇这样的一切,”云菩自认她超出旁人的地方在于她非常理智清醒,颇具有自知之明,“我会把父亲,大妃,我,都杀掉,还有你父亲,可能我还会过分些。”
母亲的阿娘确实考虑过要不要把她杀了,但不仅仅是她,还包括了母亲,按中州人的礼节观念,母亲是他们的耻/辱和软弱的证明,杀掉她是为了替母亲出一口恶气,杀掉母亲是为了中州的声望大义灭亲,作为太妃,这是兼顾感情与理智的决断,只不过,那个女人很优柔寡断,唯一一次硬起心肠是在她们从未谋面的时刻,之后整桩事件都不了了之,那口气泄了就崩了,人崩溃了,计划崩盘了——仅有的成果是害得母亲差点彻底疯了。
“怎么过分些?”母亲有一搭无一搭的和她聊着。
“人的皮是可以做鼓面的。”她说。
“那好。”母亲面容上浮起一丝怪异的微笑,“去做一面,做这么一面鼓,说不准我就高兴了。”
“可灰都没了。”云菩摇摇头。
“哦对。”母亲似乎又找回了些神智,“要过年了。”她说,“我不许你祭拜他。你没有父亲,明白吗?谁都不许祭拜他。任何人都不行!”说着,她语气扬上来了。
“不会的,你放心,我不会祭拜他,大妃也不会,供奉他又没什么用。但我们还是会在出征前祭拜一下祖父。”云菩认为适当的求神拜佛以慰心安是有必要的,假如世上有鬼神,那祖父会是厉害的鬼,能保佑她战无不胜,至于她父亲,生前是个无用的废人,死后也是个废鬼,说不准遇到敌人,跑得比生前更快。
“他就算了。”母亲对大可汗倒没有那么多的恨,大抵是大可汗确实面子上的活计都做了,如册立母亲做正妃,而非让母亲做侧。
始终此生和前一世没什么两样。
上次来这里,大妃不放心,派萨日朗过来。
这次是萨日朗惦念并记挂娜娜,马不停蹄地回来找娜娜。
她和母亲经常拌嘴,而今亦然。
母亲幼稚又执拗,“不要对金墨的事涉及太多,她答应过我,待来日诸事既定,她应允我带你和曼音回去,到时候我会安排好你的事情,为你请封,你对这里的事干涉太过,让我难办。”
“你怎么为我请中州的诰封,我为什么要接受中州的诰封?”云菩始终不能理解母亲的话,她觉得可能是她官话太差,没听懂,可她又能勉强和郑珏等人交流,如果不是她遣词造句的问题,那她怀疑是她表述的问题,她不得不把一切铺展开说,“你是皇帝吗?不,你做不了中州的皇帝,因为你做过大可汗的大妃,又做过信国王的次妃,你是妾妃之位,你做皇帝,这等同于中州低西信一等,他们不会拥立你,你不仅不是皇帝,还是他们软弱过去,升恩斗仇,清……长乐姨母会在一定的情况顺水推舟,不杀你,外婆,会在一些情况下,锦上添花,不让你无病而病逝。你要想活着回去看她们,给她们一个理由,让她们拒绝朝臣杀掉你的提议,我必须坐稳这里,我有一些权位,你才能想回去就回去。”
“她凭什么杀掉我?”母亲勃然大怒,只是她性情柔和,恼怒也只是声调高些。
“不凭什么。”云菩认为母亲在装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往回写信吗?你觉得你是在顺水人情,劝进,实际上,事成,功不在你,事不成,错全在你。”
她成功的把母亲气到回榻上躺着。
她也很气,闷着坐了大半宿,准备回房睡觉却发现她的卧房被娜娜母女霸占了,只好讪讪回来。
“阿娘,我不是那个意思。”云菩一贯能屈能伸,认错很快,态度良好。“对不起,刚刚不该那么和你说话。”
母亲没搭理她,翌日,仿佛失忆一般,忘记了昨晚的争吵,早饭后执拗的抓着她学官话,自诗经始。
她自然逮个机会就跑了。
比起学那些拗口的东西,她宁可在四面漏风的帐篷里发呆。
她的重生除了带回了记忆、学识,同样,也带回了年纪,她在处理政务、军务上更轻车熟路,判断人情往来更加敏锐,这样一来,她节省下大把的时光,但她的年纪阻止她去学更多的东西,闲下来,她只想看些戏本或打牌。
而且,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除却一些即兴发挥,基本上和上次没什么区别。
例如雁城内有风吹草动——应该是长乐长公主动手了,即便她清楚地知道四长公主面对的局面非常棘手,而本身是逼到绝路不得已而为之,被局势架上去的,未必敢有所行动,可她依然要陈兵界线,三班倒,每班四个时辰,千余人,而她亲自督军,以保震慑。
甚至,和上次一样,她不清楚这样的轮班列兵要持续多久,因为她不知道确切何时四长公主班师回新郑登基,唯一的区别是此前她无知者无畏,按点点卯只维持了前五天,从第六日起,她隔天来一趟,偶尔抽查,看有没有人偷懒。
而她见过的变数越多,反而越谨慎,不敢这样。
只不过懒是惯性,她从全套甲胄在身很快变成了骑装,最后变成了家常裙子。
这导致她有一天沿护城河巡查时忽然被叫住。
那是个戴帷帽着绿旋裙的女娘,身形有些像长乐阿姨,但她按理猜应该不是,这种情形下四长公主不应该涉险出城。
女娘身边有些护卫,但不多,只是遥遥说,“你是不是叫云菩?”
“是。”她策马,沿河边往那里走了几步,谨慎地拉开些距离,确保对方在弓/弩/射程之内。
“这里很危险。”女娘突然掀开了帷帽,还真是旧相识,责备道。“你这个孩子怎么到处乱跑?”
云菩不由得愕然。
四姨是记忆里的样子,和母亲、乐安姨母或金墨大妃都不一样,她眉宇间有未经俗世沾染的天真,像玉一般的剔透,活泼开朗——所以性情上不适合为君。
四长公主策马上前数步,轻盈的裙摆在风中飘荡着,像涟漪一般,“你应当不认识我,起初,我也不敢认你,但你和太妃长得确实相似,看你每天都在这边游逛,沮丧着脑袋,瞧起来郁郁寡欢,便决定,还是出来同你说句话。”她勒马站定,“说起来,你娘和小曼可还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