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琪格低着头,往箱子里装东西,都塞进去了些什么她也没注意。
此刻她觉得自己像喝多了一样,脑海里充斥着无数的过往碎片。
最先浮现在她眼前的是血,其次是另一个深夜,一个隐藏在她记忆深处的夜晚。
那个夜晚和昨晚今日一样的混乱与喧闹,甚至,闻起来都一样,是铁锈带一些腥甜的。
那一晚是她最后一次见阿娘。
阿娘身上好多的血,裙子被血弄得脏,躺在床上,不停地往外吐着血,脸,脖子,头发上,也全是血。
萨日朗阿姨晚上把茉奇雅抱回来的时候她也是一身的血,伤口不停地流着血,衣裙上,首饰上,椅子上,到处都是。
好不容易天亮了,她似乎从恍惚中走出,结果茉奇雅喝完药又吐了,吐到最后呕出来两口血。
这就让她又恍惚回到那一天。
阿娘躺在床上,一开始还会捏捏她的手,没多久再也不理她了。
同样,萨日朗阿姨都在,不停地说着话,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在跑进跑出,和现在一样,也有人在吵架。
就像小乌和延龄。
“那日留下来单独觐见的宫人呢?”延龄问。
小乌年资和素言差不多,说话时不会跟延龄太客气:“死啦。”
“喏。”延龄把一团纸拍给小乌,“加官进爵,不要断气。”
“不行。”小乌拒绝,“那天那群花花绿绿的小宫女呢?”
“你说的,死了啊。”延龄叉着腰,手扶在刀柄上,“我相信。”
“那你猜我相不相信我自己……”小乌低下头,“娜娜。”
“还有这个。”娜娜说,“中州隶译国文再译回中州隶的大作。”
“不要这么信任我。”小乌抱着纸团和信,彷徨又无助,“我……喂!”
娜娜接连丢过去衣物和盘缠。
“没关系。”娜娜说,“你有没有注意到,她们的宫女太监都是垂首站立,低头回话,这意味着,她们的大娘娘是从未见过这些宫女面容的。”她拍拍手上的土,“不过这些衣服都是那些小宫女穿过的,你洗洗再穿。”
“那问题来了,我不会说官话。”小乌仰着脸。
“那这可还真是个好问题。”娜娜命令,“路上慢慢学,大不了你就说自己是闽越人氏,进宫擦地板听得懂就行了,没必要会说,我太姥的太姥家在圆沙洲,我阿娘说那边的人说的官话中州人自己都听不懂。”
“这是什么?鼻涕吗?”
“不管!自己想办法去!”娜娜把小乌从屋子里推了出去。
娜娜走过来一起装箱子,“小格,笑一个,你一天没说话了。”
琪琪格摇摇头,低着个脑袋。
“我靠。”娜娜把她装进去的东西又拽出来,“你都打包了些什么鬼啊。”
“我的东西。”她凶娜娜。
“那你为什么脏衣服也要塞进来?”娜娜抓着一件沾满米粒的裙子,冲她叫唤。“我天,谁这么奢侈?”娜娜盯着那个裙子,像狼一样,眼睛就快冒了绿光,“琪琪格,你看,是米,不是小黄米啊。”
这时候茉奇雅下床去刷牙,叼着个牙刷,走过来,揉揉她发顶,跟娜娜说,“别收拾了,我们直接走。”
“拿两件衣服。”娜娜嘴里说着拿两件,身体力行的装了三个大箱子。
“我想骑马走。”茉奇雅按着娜娜的肩,皱着眉。
“那还是就别了吧。”娜娜蹲在箱子前,思考。“不,还是不行,你娘也不太行,主要你阿娘不太可以。”
“唉,小格,我没事的。”茉奇雅不搭理娜娜了,矮下来抱抱她。
这让她一下子彻底哭出来了。
云菩知道琪琪格多半要闹,但没想到依然没躲过,终究还是来了这么一出。
“阿娘死了。”琪琪格直接坐在了地上,歇斯底里的哭,“好多的血,好多好多的血,好多血啊。”说着,还扭过身子,抱住她的腿:“我娘死了!”
“起来。”她现在只剩一只能用的手,左手不能吃力,但剑伤在右胸肋间,也不敢用劲儿,上次还能用左手把琪琪格拖起来,这下可好,她只能和琪琪格拉扯。“你给我起来!”
“让她哭。”娜娜说,“哭过了就好了。”
最终她还是被迫听完了琪琪格那长达一刻钟的狼嚎。
上了马车娜娜还不依不饶的,“你怎么可以怕血?”
琪琪格一直在抹眼泪,“我娘死的时候……”
“琪琪格。”娜娜数落着,“你听着,虽然我们现在还把你当小女伴看,可你实际上是小奴隶,奴隶,懂不懂,你是要去打仗的,杀人的,才能被赦免,你不能怕血,不然你只能当一辈子的小宫女,明白吗?”
“什么小女伴,她把我当小宫女看!”琪琪格突然就指过来。“我本来也不是奴隶,为什么可以说我是奴隶,我就是奴隶,要去杀几个人,才能不是奴隶?那如果说我是奴隶我就是奴隶,就能说我不是奴隶,我就不是奴隶。”
云菩抱着被子往马车另一边缩着。
只是她好不容易缩到那边,又被母亲拽回来。
母亲还把那个丑丑的、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的布娃娃塞给她。
这令她好奇母亲心中,她是不是永远都是小孩。
母亲一动,琪琪格注意到了她,发飙了,冲她喊:“你凭什么把我当小宫女,使唤我干这个干那个!我们是小伙伴,你爹是大可汗的儿子,我叫你一声公主或者主子娘娘,可我和你是一样的呀,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你也没比我多一只眼睛,凭什么连个因为所以都不告诉,就叫我去做这个,去做那个,我忍你已经很久了,你这个人至少要讲理吧。”
东之东部落的姑娘多少都有很多的反骨,这点云菩领教过。
她不想和琪琪格吵这种无聊的嘴皮子架,张开手臂,让琪琪格和她抱在一起。
她不知道琪琪格究竟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琪琪格似乎意识到了一些差异,但却找不到原因,这让琪琪格很委屈,额头抵着她的肩,抽抽嗒嗒的,反复申明,“我才不要当小奴隶,不要当小宫女。”
“好,不当。”她胡乱安抚着琪琪格。
但世上最难以逾越的鸿沟不是仕庶,不是城邦自由民与奴仆,而是君与臣。
形色的信仰,不同的体制,却都一样。
无论她给年少时的伙伴多高的品阶,她仍是伙伴行使职权的本因。
她心里乱糟糟的,那边萨日朗拿起刀,把娜娜碗里的炖肉割成小块,夹出来一些,拆了一盒准备回去送人的伴手礼,拿了几枚梅子酥饼,一起扔给她,像训狗似的,说,“都吃掉,不许剩,没地方扔剩饭。”
在她克制住暂时没发作的一刹那,萨日朗来了句:“行李看起来好像并不多,必需品也没怎么带,你是不是根本没有带你娘回新郑的打算?”
娜娜觉察到母亲的愤怒,一缩脖子,端着饭碗去角落里和忽兰坐在一起,趁其不备,她把忽兰盘子里的风腌小菜都抢走了。
“赢要赢得光明磊落,输也要输的光明磊落。不要给我搞这些有的没的。”阿娘勃然大怒。
阿娘的脾气,那年轻时打了败仗反手就“赏”了大可汗一鞭子,为其名曰“我也失手”。
茉奇雅那脾气没比她娘好多少,刚愎自用而又自以为是,所以阿娘总对她有些额外怜爱。
因此,茉奇雅直接跟她娘吵起来了,“要说理要有说理的态度和语气。你这不是说理。”
忽兰都吓到了,放下筷子瞪眼看着她俩干架。
娜娜其实觉察到了大妃和茉奇雅之间的一些微妙的暗流汹涌,只是目前这对毫无血缘的母女界于一种不能说破的微妙平衡。
甚至,她猜到了茉奇雅对她和阿娘的考量和进一步安排。
因为茉奇雅不能一个大妃方面的人都不用,一定要任命大妃的嫡系心腹,综合之下,那还是人缘最不好的阿娘比较划算。
她相信母亲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母亲才这么烦躁。
“有抱负那很好,可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都在打仗,打仗最终是有一个目的的,说到底你就是在耍心机,卖弄你的小聪明。算计这个算计那个,都没用,就从先别写别字做起好么,拿你打牌打到三更半夜和挖空心思算计我、你娘还有大妃的劲头,稍微读点书。”萨日朗冷冰冰地说,她声调逐渐走高,“你不如趁大妃还活着,自己静下心来学点东西,大妃有些运气,兵法上不成气候,但能接上个你,你聪明,我不否认,如今杂务大妃料理着,各家得失均衡着,等大妃死了,你怎么办?下个蛋指望孵出来个大妃?”
萨日朗知道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幻梦。
她也知道茉奇雅清楚这一点。
幻梦总归好过于大业未成,两个上峰之间已然在拉扯,且隐有对峙之势。
上一任大娘娘杨玖曾描绘过一个美好的愿景,君臣之间没有猜忌,不是上下级,是伙伴,是雇佣,两者平等的打理着这个国度,皇帝与储君之间不再以血缘作为纽带,反而优中选优,凝聚着智慧,来日的来日终有一天,没有贵族也不再有奴隶,每个人都能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安静闲适的生活着。
这是一个愿望,和现实没有任何瓜葛的愿望,萨日朗知道这一点。
任何不存在猜忌的关系只能建立在两个人都是酒囊饭袋的基础上。
而权力,押上身家性命以谋取暴利和对万事万物绝对支配,是最血腥的。
因此,凡是两个智力稍正常的人,之间都存在无数猜疑与试探。
她不清楚是大妃先开始的防备还是茉奇雅先进行试探,但她反感这种毫无意义的拉扯与选边站队。
她反感,却又无力。
因为她也在漩涡之中,被裹挟着一步步的往前走。
她对大妃和茉奇雅有较为客观的评价,或可称之为评估。
没有无缘无故的拥戴,也不会存在没有原因的支持。听命与服从是士兵的事情,作为将军和东之东部落的一部分,她背负着族人未来的命运,倘若上峰不堪大用,她自己是时候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大妃善于倾听而茉奇雅专断。大妃做出选择前会反复讨论某一两个决定,面对疑问,大妃的商榷方法适合朝政却不适合行伍,士兵需要的并不是固定的练兵时刻与冗长的规矩,他们需要的是绝对的服从与不质疑,本质上士兵就是一种武器,武器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与话语。
这点茉奇雅做的比大妃好,她眼里士兵确实只是个工具,但这种想法不适合处理朝政,因为百姓不仅不是工具,而且他们不分饷银,还要缴纳高昂的税来支持一场战役,且作为茉奇雅的老师,她十分清楚茉奇雅肚子里有多少墨水——她自己的斤两自己是清楚的。
大妃和茉奇雅搭伙的话,一切就很完美。
现实是,大妃和茉奇雅在拉扯。
“萨日朗。”茉奇雅声音沉下来。
云菩戳破了一切,“那不可能。”
第一次听萨日朗说这段话的时候,她其实是恼怒的,不懂为什么萨日朗可以那么居高临下的教训她,明明她活着已经那么艰难了,怎么可以那么光明正大的指责她阴暗狭隘,她那次被气笑了,问萨日朗知不知道她母亲是和亲的公主,懂不懂她这种出身——礼物生的礼物。
但长大后她回忆往事,知道萨日朗只是在阐述一种绝不会发生的愿景,并为之悲切。
“我和大妃之间,只会是这样。”她和金墨,谁退一步,谁将下场惨淡。
副君名为副,实则就是君主;而太后,什么都不是。
她没办法,假若她退一步而金墨更进一步,那金墨也“没办法”。
“从现在起,你和娜娜都不能再写信给大妃了。写了,延龄也不会帮你们送出去。”她轻声说,“既然昨晚没有走,那你已经做出了选择。”
虽然那不是萨日朗的本意,而是被迫做出的选择。
萨日朗不擅长弃车保帅,不擅长割舍,也擅长拖泥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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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榭楼阁之中凉风习习,花朵的气味和焚烧的沉水香调和的甚好,为其增添一丝甜味。
纪宪坐在窗下,她宁可看着窗外,也不想看纪安母女。
这种陪伴她是领情的。
她并非是毫无感情,不顾惜姐妹或姨侄之谊。
只是看着清歌和纪安,她会想起自己,也会想到自己的两个女儿。
为了大局,她能做到硬起心肠,当断则断。
但是安静下来,她面对着唯一的赢家和与女儿相伴的姊妹,她心如刀绞。
她也是血肉做的凡人,再高风亮节,她也做不到彻底的抛却自己的所有心思,做不到完全的把自己和纪安等同,甚至,她会看着纪安,想自己为什么要入宫。
是的,她保护了纪安,也保护了纪安的女儿,她入宫时的心愿得偿,最后,她生下来的孩子,养大了却都踏上死路,她一辈子,做着妾妃,是她所瞧不起的男人的妾室。
只是这些选择都是她自己做的,她不能怪纪安,她也不想跟纪安去说自己心里的酸涩和苦。
她唯一的要求就是不想见纪安,不想见清歌,她想这对母女能离她多远,就去多远的地方,最好在她的余生里,不要再见到她们。
只是纪安没有觉察到这点,她忙着用吐字不太准的声调,欢天喜地地读着一些安排,“我给竹庭烧了一套五彩十二月令诗文茶盏,她小时候就喜欢这种新鲜的。至于小的,小的。”她皱起了眉,“为什么要把小的带回来。”
清歌坐在蒲团上,倚着纪安的腿,手臂搁在母后膝上,在母后掌心里写着:【她长得和姨特别像。】
她指着菜品,“做只焖鸡,还有杏仁奶酥。”她跟姨母说,“我喜欢吃,好久没吃了。”顺便仰起脸,“是小的,不是小嗒。”
母后听不见,只冲她摇头。
“阿娘?”清歌拽拽姨母,但姨母侧躺着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理她,“娘,母妃?”最后她大喊,“姨!”
喊姨她姨母才肯搭理她,“我听见了。”
“曹淮出宫去办的事,是什么事?”清歌问。
“家事。”姨母心绪不佳。
“你先前,连入宫都不许阿姐入宫,却又同意让曹淮带你的仪仗,去接她。”清歌从蒲团上起身,“你和正仪……”
她猜测姨母和纪正仪是准备对叔王不利,可能是为了不将她置于两难之地,也可能是以为她年幼不经事,也可能是别的原因,总之,姨母和纪愉把她绕过去了。
这让她很窝火。
本来她准备给姨母个面子,想等等看事情结果,再行处置。
这些叔父们自然不会承认她以公主身份即位是合理的,这些人不认为她是官家,都准备在恰当时机,振臂一呼,杀了她这个“恬不知耻”而又“祸国殃民”的公主。
只是她舅虽年事已高,但手握重兵,这让那些叔父不知道该打出什么旗号。
她知道外祖父和舅舅在等,叔王们也在等,只是外祖父在等叔王起事,恰到好处让舅舅出面建功立业,从此取而代之,而叔王在等外祖父动手。
因此,她死死地攥着纪愉。
她拒绝再给予任何一个纪家人官职,但她任用了纪愉。
只要她抬举纪愉,纪愉与其父兄之间自会生了嫌隙——假若她舅舅为了当皇帝宁肯让纪愉当太女,真走到那一步,她没话说。
但纪愉不太听话,小动作频频,还喜欢把她丢开,直接去找她母妃——母妃姓纪而她姓卫,大概是这个原因。
姨母最近心情很差,她尽力在哄,可是怎么哄也哄不好,这让她窝火,她年逾双十之数,政务繁忙,朝不保夕,却要每日假充孩童嬉戏来妄图博姨母展颜一笑,于她而言,实在是再做不到那般卑微。
明明阿姐都要回来了,姨母还要甩脸子,这真让她受不了。
她只想抓着姨母的肩,大喊狗皇帝的归狗皇帝,能不能去打骂狗皇帝的尸体,她愿意叫人去开墓。
今天姨母又是爱答不理的姨母,还不许她再喊阿娘,只能叫姨,再看无影无踪的曹淮,清歌登时火就上来了。
她想,她就告诉姨母一下她的态度,她也不太开心,这应该不过分吧。
不料,姨母勃然大怒,打断她的话,坐起身,把母后推了一个趔趄,厉声说,“那你去问纪正仪,”她发了好大的脾气,哭着说,“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突然清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试探着唤了声,“娘?”
“不要逼我。” 姨母说,“别逼我了,你们不要再来找我,我不想见你们。”
此刻成司言快步走进来,屈膝行礼,“官家,娘娘,纪秘书监求……”
姨母笑眯眯地打断成司言的话,“不必见我,”而后厉声说,“叫她去死。”
太妃能这么说,但成司言不敢这么回禀。
她只能出来说,“官家在和太妃娘娘议事。”
纪愉咬牙切齿的说,“也好。”
使臣说自己可能是叫“玉髓”或“玛瑙”,因为名唤叫“乌云珠”。
乌云珠最终决定结合娜娜和延龄的馊主意,“我是尚食局或御膳厨房的恭使。”
“到底是什么?”对面那个姑娘神情变得阴晴不定。
“大殿乌恭使,按你们的说法,是这样。”
“好,知道了。”纪愉手指绞紧了裙摆,又问,“你可明白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是厨房备菜切葱花的,”乌恭使抢白,“你怎么能指望我什么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