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城居南,地处两国交界,坐落河西走廊,扼守自秦汉入西域要道,因此是最繁华不过的商贸之地。
但逢夏难过,早晚还算凉爽,到了晌午,浓烈的阳光似是要煮沸这锅粥。
冰月与妹妹四月牵着马从校场往家里走,小马都热的直伸舌头,她俩更惨了,早上出门的时候天气很冷,于是穿了半副甲,现下就是下了锅的水煮蛋,冰月觉得自己都要熟了。
她扯着衣领,躲在四月身后,偷偷地把护心镜解下来,贼眉鼠眼地趁行人不备,从裙摆处捞出来,“我想吃冰盏。”
四月拿手打着扇,哀哀叫唤着,“姐,我饿。”
“我要吃冰盏。”冰月耷拉着脑袋继续往前走。“我想吃冰。”
“我想回家吃饭。”四月说。“你听,我肚子在叫。”
“你吃不吃馅饼。”冰月带四月去买了个烤饼,寻思顺路买点吃的,但就这么一耽搁,走到卖糖水的店,人家打烊了。
“都怪你。”她数落了四月一路。
四月忙着啃饼,“怎么什么都是我的错。”
“就是你的错。”她背着比她还高的环首刀,拎着四月的狼牙棒,而四月背着她们俩的书,每个人都公平的愁眉苦脸。
进了家门她迅速把披挂全部脱下来,挂在院子里的杆上,夏天谁都受不了住毡房,她们一早就搬到了放杂物的院落,砖砌的小房子多少隔热,屋里不那么闷。
她边走边脱衣袍,准备去找阿娘,叫阿娘弄个冰碗给她吃,又想告诉阿娘她提前下学回来了,还想说她去买糖水结果没买到,想说的话太多,挤成一句就成了:“娘啊,老师打烊了,呸。我今天……”
忽然她视线余光看见侍女阿言不吭声的福身下去,这个动作比杀鸡抹脖子的眼神都好使,冰月立刻知道这是上城来人了。
但她刚在忙着脱衣,已经站在了正堂。
只见阿娘没坐在鸾椅之上,而是坐在左下首,客人坐在右边,两人相对而坐。
此刻真安静。
阿娘捧着一盏茶,拒绝给她任何眼神。
她吓得手一松,咽了口口水,外袍掉在了地上。“呀,瘪瘪。”
隔风的珠帘叮铃作响,宁郡王的大女儿在帘子前叉腿站着,踩着洗澡时穿的木屐,穿了件半旧也不太合身的鸳鸯戏水深绿心衣和细纱阔腿裤子。
宁郡王贺兰明镜重重地叹了口气,“早上我跟你说什么来着?”
“早上?”冰月小声说,“你跟我说不许扔掉蛋黄……”
“好久不见。”云菩岔开贺兰冰月的回忆。
这时明镜的小女儿捧着半个小馅饼走进来。
这个讨厌孩子也屡教不改,和姐姐一样,欢天喜地的,“哎,瘪瘪!你来玩啦。”
“把衣服穿上。”明镜把茶碗重重的放在了几上。
“热。”冰月把衣服捡了起来,但还是挣扎了一下。“真的热。”她说,“反正瘪瘪也是认识的小孩子。”
阿娘吝啬于给她一个眼神。
她只好闷不吭声的开始穿脏衣服。
“不要叫我瘪瘪。”云菩每次都会和这对姐妹陷入一个循环,即她禁止这对姐妹叫她的外号,可这对姐妹花还是叫她瘪瘪。
她要求别人不要喊这个绰号都成功了,就这俩总是不行。
“瘪……我……”冰月不好意思地露出个笑,交扣着手,“那个,我记得你有个挺好听的名。”
“去吧。”明镜把这对儿姐妹打发走,“说起来冰月和你同年,你是个大姑娘了,她还在充小孩。”
“我也想只当小孩子。”云菩说。
西信的武将与部落首领共分封了八个郡王,三位出自东之东部落,其中两名是部族的首领,而贺兰明镜是武将出身,与大妃的母亲交好,负责掌管军务。
因召城相对繁华,原属中州,有一部分建好的小楼和小院子,街上还有做生意的小商人,大部分郡王会选择住在这里,而非自己所分封的草场。
和中州不同,在西信,只要没有获封郡王,将领之间其实品级差的不多,就拿萨日朗来说,按中州的制度,品阶应该类似国公,职务类于都督,但事实上她的待遇和延龄她们差不了多少,饷银只比延龄多一点,只是她带着一个小孩所以一个人住,甚至,大妃仍然能决定娜娜是婚嫁还是落饰。
但郡王就是宗室亲贵了,可以自己收税,拥有驻军与侍女,裁量死囚的处刑与赦免,颁订封地的律法。
和当年一路西去遇到的那些西方贵族很像,远离中枢,过着安逸又自足的生活。
大部分亲贵都不会再涉足国都的朝政,凭借沉默,安然在诸事既定后重新换了一块封地。
明镜稍特殊些,她姓贺兰。
在东之东有两个姓是从别处抱养的弃婴,一者为贺兰,二者称观秋,而明镜在军中与大妃一同长大,是大妃母亲的学生,与她交情匪浅,因此还在出面过问许多庶务,随大妃一同出征,只是和大妃不和。
大妃的母亲同母亲一样,当初也嫁给了大可汗,只是和母亲不同,母亲只是中宫,而大妃之母称白帐可汗,为国朝副君。大妃想效仿自己的母亲,但失败了,即便大妃设计了母亲的从礼收继,也未能成功让西信的属将让步,给她副君的尊号。
这是金墨大妃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失败,而这次失败意义极大,它昭示了西信对东之东的彻底吞并,即便金墨还掌握着东之东。
像萨日朗一样,很多东之东的将领对这个结果颇有微词,持有着反对意见,其中,自然包括宁郡王。
西信与东之东的合并是第一次两块完全不同的奶酪下锅,最后结局是她彻底抛弃了西信体制与框架,即便国号仍然是信。
当然这不是她的错,大可汗的旧部嫌弃她是个女人,始终态度暧昧,不支持她,这是造成她与金墨两宫同位的根本,在西信制度与东之东制度下她别无他选,因为男人不接受她以统治者的身份出现在众人视野。
她的错是当年做的不够彻底,才导致西信栋鄂氏吃里扒外的旧部在金墨过世后企图让东哥继任副君,惹出一番风雨,把她气了个半死。
“你家,还是很奇怪。”宁郡王品着茶,她爱好与中州人很相似,不喜欢加奶加糖,喜欢茶的清苦味道,“之前的事我耳闻过,先是分战俘中的女子,再来要干什么,肖想同袍吗?”她说,“你家那边的将军和士兵都没净过身,这是很大的问题。”
“我已经处理了。”
“处理不好届时三军哗变,你当如何?”宁郡王冷笑道。“要么是男的哗变,要么是女的哗变,都有可能。”
“那个插曲已经处理过了。”云菩暗示她不想详谈此事。
“我还是不喜欢和没净过身的男人同朝共事。”宁郡王说话比较尖锐,不算婉拒,算是明示,“我害怕,我还要分心去盯着他们。”
谈的是男人,却也不是男人。
“净过身的男人也是男人。”云菩最不喜欢出面谈事,东拼西凑,要么借人,要么借钱,只要是掌心向上,开口求人,那就少不了挨挤兑,被挤兑了也没办法,只能受着,忍气吞声也要春风和煦,“是男人就都一样,区别不大。”
其实她已经选择性遗忘了这种倒霉过往,现今又不得不亲历。
她这会儿就想掐着自己脖子问问自己为什么不换回来,到底这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很多时候是一种习惯。”宁郡王告诉她,“我是个守旧的人,改不掉。而且如今年岁大了,只想过的舒服些,和会让自己舒服的人打交道。”
“人之常情。”云菩应允了让步,或者说是她的默许与支持,她只需要一个态度,其余的事自会有人完成。
上次她和宁郡王拉扯了许久没有吐口。
这次答应的很快。
她也没别的办法,大可汗旧部主要是男性官僚与将领,比较乖巧的认为应该由东哥继承西信,比较心大的想自己亲身上阵。
自然,她也担心东之东的鸟尽弓藏。
一直以来她利用的是东之东对西信的不爽和两个合并部族之间的暗流汹涌。她带着兵马拿以战养战的名目四处游逛也跟她防备东之东有关。
如宁郡王与萨日朗,她们只想给金墨点颜色看看,但绝不会真的抛弃金墨,收回她们对金墨的支持,毕竟,她是彻底的外人,妄想从这一层面上策反萨日朗与明镜都是幻想,但没人会拒绝和自己意的合作。
只是确实别无他选。
她又没钱。
她示意素言将银楼老板打的那根假的半簪递给宁郡王——西信的虎符很草率,是一根花簪,一朵木雕芙蓉,锯成的两半。
开口谈钱的时刻,她只能凭借在心里嘀咕“反正我就是不会还,一个铜板都没有”来安抚自己。
宁郡王比量着两根半簪,把花合在一起,眯起眼对着光看,末了放下手,凝视她许久。
“我已发函去质问叔父此事。”云菩交叠着手,“料想,抵死不认。”
“认了岂非死罪?”宁郡王收好自己的那一半虎符,将这一半还给她,她靠着椅背,换了一个较为松弛的坐姿,“的确,世间的事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她说,“只是如若漠南与中州狼狈为奸,虚实倒也不重要了,只要是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是不应当赌的,这是人之常情。”她抬眼,点明,“她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托给你,若打不下来,大妃会对你很失望。”
对此,云菩和上次一样,她什么都没回答。
只是和宁郡王拉扯的时间短也有弊端,拉扯到饭点吃一顿胃痛的晚饭便也散了。
天色大亮的下场是明镜不想煮饭,打发她们去萨满婆婆家蹭吃。
没人知道萨满到底多大的年纪,也没人知道这个婆婆究竟姓甚名谁,她一直跟随着大可汗,可能是祖父母亲的相识或亲故——之所以不认为她是大可汗之母或大可汗父亲妾妃的原因是她出身中州,做中州打扮,说着带中州口音的官话,而且她没有获封太后,甚至连太妃都不是。
萨满很喜欢孩子,只是草原上凡是还活着的女孩都知道离祖辈远一些,不要去祖母家,不要拿祖母给的食物,因为女子出嫁会分走嫁妆,是牛羊、草场和士兵,母亲下不了手,而其他人肩负处刑之任。
尤其,萨满来自中州,她又会在帮人看病的时候拿针把人扎成刺猬。但萨满婆婆很慷慨,会叫厨下用一整锅油来炸东西吃,这导致她们小时候贪那口腹之欲,对萨满奶奶采取了猜拳决出倒霉蛋试毒的策略。
从长大后的视角来看,孩子的行径颇为啼笑皆非,想来当时大人看待她们也是哭笑不得。
“天太热了。”萨满婆婆坐下来,她年纪太大了,但并没有含胸驼背,坐得直站的也直,穿的是浅色的罗裙和秋香色的褙子,还拿着柄团扇,上面绣的是翠鸟,“我叫玉柚做些凉菜。”
“想吃炸鸡。”四月小声说。
“好呀。”萨满婆婆很慈祥的给四月拿了一碗冰镇的酸奶,她视线会均一的落在每个人身上,除了郑珏。
果然,萨满婆婆对同时中州人的郑珏很感兴趣。
郑珏很局促。
倘若她知道会在此处遇到熟人,她绝不会答应来作陪。
她可以选择不赏新东家颜面。
在她决定与杨夫人攀谈的那一刻,奈曼娜娜凑巧话赶话赶上了,说,“忽兰说中州演过一出新戏。”
这让她刻骨铭心的记住了,谈事一定要屏退众人。
栋鄂茉奇雅年少老成,但娜娜就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而这个姑娘记性真的好,一字不错的完成了转述。
说到徐舞母亲要把徐舞嫁给一商人做填房的那刻,徐明妆那个混账的年迈母亲杨舞霍然站起身,恶狠狠的盯着她,打断了娜娜,“阿婆年纪大了,耳朵背,你再说一遍。”
“就是很老套的剧情,”娜娜叼着小鸡腿,“徐信的哥是头不学无术的猪,她家就骗徐信说要把徐信的文章拿出去找大儒品评,实际上让她哥拿走,谎称是自己的策论,她哥终于当上了大官,害怕这事走漏风声,就和她阿娘合谋,把徐信嫁给一个做生意的老头。”她为了方便萨满阿婆能听懂,特意说的都是大白话,“就打算让老头在徐信怀孕后把徐信弄死,嫁妆是卖命钱……唔……喂!”
突然忽兰扑过来捂住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