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珠轻轻地将车窗的帘子卷起,望着窗外的青山,远处层岩叠嶂,白云如雾似锦,缠绕着山峰,她把脑袋伸出去,感受着清风拂面。
车里小炉子咕噜噜地,是纪文官的侍女含光在低眉煮茶。
纪文官是个奇怪的女人,原本在新郑时觉得这个女人或许有些意思,可离开了新郑,就是沉默又冷漠的面容,一直坐在车里闭目养神,不和她搭讪,也不闲聊,叫她要不要下去活动一下腿脚,也是不肯的。
一路至此,她们就这样,相对无言着。
“使者。”侍女盛了两盏茶,“小姐。”
“茶盏很漂亮。”她又干巴巴地挑起了话题。
“一路上走走停停,”纪文官忽然睁开眼睛,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子,眼波流转格外引人注目,“自东向西,又由南而北。”
中州人说话总是怪怪的,要品一品才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马太累了。”她回答,“一路到新郑,我买了这四匹马,也只有这四匹马。”
“你要带我去上城面见他他拉大妃吗?”纪文官问。“看似并非如此,按这路程,”她望着窗外,“观树木形态,似乎我们又回到了晋州。”
“皇帝要求我带您面见次妃娘娘。”乌云珠很谨慎地回答。
她准备去和茉奇雅汇合,而非回上城。
这会儿去上城她是找死了。
“至今她与大妃均未加封太后或太妃徽号?”纪女官凝视着她,视线很温和,中州的女子看起来都柔柔弱弱的。
“不知道。”她半真半假地说道,“那不是我们所该知道的事。”
“那我问你。”纪愉转着腕上的金丝镯,“你主子是谁?”
“我没有主子。”乌使者的回答总让她捉摸不透,“我是拿饷银的。”
每次她和乌使者的对谈到此就会卡住,无法进行下去。
因为随后乌使者会反问她,“你出来这么久,不想你儿子吗?”
“我儿子?”她又一点点的皱起眉。
“你没有儿子?”乌使者也蹙眉。
“我尚在室。”
“那和你有没有孩子又有什么关系?”乌使者一脸茫然。“孩子又不是婚书生的。”
她不懂乌使者到底是怎么理解的中州,说到此处她们的对话就会戛然而止。
不过乌使者的确没有带她去漠西上城,她们来到了三地交界,平城。
这里原本是中州的土地,街道屋舍仍是前朝样式,淡黄色的木墙,高高的瓦,推拉门,飞檐上趴着颜色已经褪去的麒麟,如今城墙之上随风猎猎作响的是漠西信国的旗帜,红边黑旗,正中图样是大红色的玫瑰花,一河之隔,过了桥,这边戍守的士兵多了女子的身影,她们的胸甲是特制的,和男兵不同,一眼就能分辨出来,街上行人也是不同的服饰,室韦蒙古穿的是连衣带裙的袍子。
此时近晌午,街上好一番繁华忙碌景象,只是中州的屋舍填满了这些换了服制的形色男女。
纪愉也不知道她期望看到什么样子的平城,是门舍紧闭,全城戒严,是所有屋舍都被拆除,变为茫茫草原,漫山遍野的牛羊,还是这种依然忙碌却秩序井然的街市屋舍。
好似无论哪个皇帝,哪个国度,百姓的生活都是这个模样。
她心情有些怅然,不知这些居客,有多少中州人士,而这些人里,又还有多少人记得中州,还认为自己是中州人。
乌使者带她到城郊的一处宅子前,“你要先等等。”她从车上跳下来,搬着她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杂物点心,“我需先行禀过。”
乌云珠的主人并没让她等太久,很快,另一个女兵出来,阵仗倒是不小,先将随员统统缴械,就差搜身和五花大绑,又请她下车,至厅中稍候,再引她侍女去偏厅。
这个院子不知原主家是谁,并没什么家具与摆设,空洞洞的,只是有些桌椅几案,一展屏风,架子上架着环首埋鞘刀与玉具剑,剑仿前朝清霜样式,窗子支起来,一线清辉洒在剑上,森森升起寒意。
但不成套的茶具道明了新主人的来历,茶碗和茶盖是两种不同的花色,碗上画的是寒梅,盖子确是青花瓷。
纪愉尝了口茶水,是奶茶。
悄无声息地,她视线余光晃过一抹蓝。
她抬眼看去。
来者鸦青色的长发散着,用发带束在胸前,别了枚银色花簪,穿的是淡蓝色长裙与同色的纱袍,纱衣与裙袍上绣着寒梅,花式是中州样式,料子也轻柔,只是这种料子本应拿来做床帐或廊帘,太轻薄了,几乎看清衬裙的褶和中衣系带。
她在那扇日月同辉的屏风前坐下,坐在那把坐北朝南的玫瑰椅上。
看见那女子容貌的那一刻,纪愉知道不用互道来历名姓了。
太常长公主之女长得和小姑母太像了,但她比姑母更漂亮,也更像后宫嫔御。
小姑母因八字过硬,与祖父相冲,自幼托由麾下将士抚养,因此眉眼凌厉,不苟言笑,用大姑母打趣的话来形容,是一身浩然正气。
太常的女儿却意外的是水一般的温婉,安静,温和,似久居宫闱之人,柔和,但也高高在上,看人时隐隐带上俯视的视角,比小姑母更像妃嫔。
“见你在看那两把剑。”太常所出之女说,意外却也不那么意外,她会说中州官话,“喜欢哪一把?”
纪愉随手指了指。
不过这个姑娘并没有把剑送她,只是颔首,“我记住了。”
“你对中州的道路似乎很熟。”纪正仪放下茶盏。
“是。”云菩将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
“官家要我来见太常长公主。”纪正仪道,“我料她未必想见我。”她话锋一转,“我等诸人对定王之事极为震惊。”
似乎是准备让纪正仪顶了这桩过节。
不论亲缘关系,平心而论,四公主不是什么好东家,若她处于纪正仪那个位置,大抵也会反。
官职一直压着,不高不低的三品文官,年节的赏赐也就那个样子,还有着无穷无尽的破事。
“你文笔不错。”她说,就算将此事揭过。
“你官话很流利,至于士兵,似乎也能说上几句。”纪正仪旁敲侧击地问,“是你母亲教你们的吗?”
此刻纪正仪又将母亲开除宗籍了,视为叛徒。
陈国很怕西信,怕西信南下,怕西信彻底将陈国灭亡,入主中原。
每一代王朝都以为自己可以江山永固,但每一代王朝又只有百年的气数。
因为耕种的田养活不了那么多人,当太平日子过久了,人多起来,这一朝的气数也就尽了,末代皇帝只是倒霉而已。
但大部分的皇帝又看不透这一点。
他们以为只要肃清了所有敌人,那就没有敌人,肃清了所有流民,便没有揭竿而起。
陈国的皇帝愿意拿母亲与姨母作为赔款与交换,却不希望母亲和姨母在这里过得好,更不希望母亲教于这里的子民,他们盲目的自大,用可笑的中州化程度来评估整个关外部族的威胁,却不记得秦汉之前却也有春秋战国。
“这我不能说。”她说,“但不是母亲。”
“我倒是好奇了。”纪正仪笑道。
“除晋阳定王,这是另一桩过往。”
“自然。”纪正仪倒是不缺钱,很爽快。她先说了此行的目的,“官家十分挂念她的叔父,她是你的姨母,想来,你自会关照一二。”不过她真的很关心她们懂中州官话的缘由,“但若非公主,这种教化后人的功德之举,不知是那个善人所行。”
她收下那个匣子,点了点银票,起身,“留下来用个饭吧。请。”
为了避开母亲,她带纪愉去了平时议事的外院,支了张桌,上了些切的卤味和街上买的凉拌菜,娜娜煮了个不太好喝的汤,因为太难喝了又加了些奶,导致汤的味道变得更奇怪了。
西信没有乐师和舞女,每逢祭祀和新年,都是随便找几个会乐器或能唱南戏或曲子的对付着。
这导致容玉帮她找的四个人分别是师爷,卫队长,开饭店的老板娘及容玉本人,感觉容玉只是找借口不想去衙门点卯和给孩子们上课。
她不想告诉纪正仪东之东的过往辛秘,更不愿把这件事归于母亲头上,于是她慷慨地告诉纪正仪一些小事,比如从她手里订货的东家,但她大概交付不了这批单子,尤其是练铁坊里的箭矢与利器,她已临时征用了。
只要纪正仪盯上东家,东家就无暇、也不敢叫她交货。
“是一出什么戏?”纪正仪对吃食倒也很将就,胡乱吃了几口。
“戏。”她斟了一盏奶茶。
这出戏是一个很简单的小故事,开篇是一户富商家要嫁女,太太与家中侍女正在装扮将出阁的小姐,侍女的女儿也来帮忙。
戏文中的主角是侍女。
侍女的女儿自幼生了重病,如今已命不久矣,做母亲的侍女心如刀绞,日日垂泪,这一年入冬,她女儿的病更严重了,卧床不起。此时与母亲闲聊,谈及她艳羡不已的嫁衣和头面。
“好漂亮的衣裙,若能穿一次便死而无憾了。”她女儿如是说。
侍女为了满足女儿死前的心愿,不停地打听嫁衣的布在哪里买的,又在何处裁,却发现裁缝只给达官显贵裁衣,她只能拿着图样,去找了一些做苦工的女人,教会她们裁衣刺绣,又教她们怎么用铜去做首饰。
这些女人可怜侍女和她的女儿,于是帮了忙。
谢幕之刻,这些做苦役的女人来到了侍女家,陪侍女一起帮她女儿装扮起来,最后,是一套一样的嫁衣,与一样的头面。
跟纪正仪平铺直叙地谈有人以二倍的价格从她这里订一些武器,也是这个人教授的她们文字和部分学识,纪正仪只会觉得有诈,这条鱼并不肯咬钩。
可现在纪正仪会把鱼饵全部吃掉,她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是手攥着裙摆。“是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那些做苦工的女人学会了这些本领,大概也不必继续做这些劳役了吧。”云菩说,“或许能自谋生路。”
“多谢。”纪愉心下揣摩着究竟是谁,“请我看这出戏。”
消息应当是真,这则消息很隐晦,没有涉及到具体哪些人,又没有名言,大抵在西信内部也是不方便明说的事情。
她心里闪过无数的名字,却又无法肯定到底是谁。
第一个被她怀疑的人,反而是她的父亲,第二个,是她的哥哥。
这两个人嫌疑很大。
四公主做官家,她还能当一个小官,不必任人鱼肉,若换做父兄,她毫不怀疑她的下场是什么,女人是必须要消失的,要么她会被当成奖赏,赐给臣下,要么就是抚边,远远的赶出去,永世不得返,或许和这些边塞之人达成些小愿望,她就会被活活蹂/躏/至死。
父亲和兄长断不可能容下她,他们得了天下,死会是她最后的结局。
可她不想死。
“这里不安全。”云菩盛了碗娜娜煮的汤,“早些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