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娜娜不是会煲汤和擅长烧家常小菜的那个她,加了牛奶的汤冷掉了更难和,有点腥,云菩喝了一勺,就偷偷地把这碗汤放下了。
即便下了逐客令,现在她和纪正仪仍会开始第二轮对弈,即——告诉我这么多的动机是什么?是否没安好心?
消息是否捏造反而不会是主要议题,因为无论如何,一旦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进行一番暗访,自行研判。
“你们算是……师徒?”纪正仪含笑道。
“是,却也不尽然。”她说道。
“你很聪明,看起来也讨人喜欢,”纪正仪抬起手,轻轻地碰碰她长发上的装饰,捏捏她的发尾,最后帮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将那些头发别回她的耳后。
中州虽然讲究各种奇怪礼数,也拥有很多她无法理解的束缚,但看起来肢体接触上的禁止仅限于男女。
单纯从外表和气质上看,纪正仪是温柔又俏皮的,看人的时候视线吐露些许活泼,只是一个安静又普通的女孩子,其实无论发生什么,她表情都是和缓的,但她喜欢攥裙子,这个毛病似乎持续到了她的终焉。
“是不是先生的得意门生?”纪正仪问。
“我很笨。”云菩说。
这惹的纪正仪笑起来。“可别这么讲。”
她笑着摇摇头,“我不那么聪明,而且很喜欢玩,经常被嫌弃,大妃叫先生教我功课,我上课的时候却总喜欢折纸。”
说到此,她和纪正仪耍完了所有的花枪。
“要珍惜读书的机会。”纪正仪说,“家里不准我们读书的。”她抚平皱起来的裙,“我幼时开蒙,一本论语没读完,便被送去学女红和女四书。”她松弛下来,眼睛里是笑意,似乎童年过往对她来说是极其趣味的,“那些书讲了些克己复礼和迎来送往的规矩。只是我姓纪,行于红墙琉璃瓦之下,渐渐对礼数有了番见解,整日躲在私塾外,听夫子授课。”
就像郑珏喜欢说谎一样,纪正仪也满嘴都是谎话,虽然她也不遑多让。
据她所知,纪家虽然秉承韩非子的“生男相贺,生女杀之”,每房只养两个女儿,不至因嫁妆分薄家底,又能以备不时之需,但对于这两个女儿,是悉心教养的,高下只看天资。
纪太妃天资颇为有限,因而学识不显,至今她仍记当年纪太妃临终前叫她到床旁,递给她一本自己心血之作《阴阳八卦战阵图详解》,看了第一行她不由得拍案叫绝,真乃当世之赵括,再无其三的纸上谈兵,再看第二眼她要吐了。
可纪正仪不同。
蒙古没有水师,更没有海军,因而她果断退居长江,凭长江及川蜀天险自拥,金墨几番南下,均折戟而返。
只不过她运气好些。
拜占庭扼守黑海与地中海交汇要道,曾经的东罗马帝国及遭她驱逐的波斯帝国给她留下了半支黑海舰队,收拾一下对付着能用。
“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大道理,”她说,“只是先生讲的东西太晦涩难懂了,我又有些好动,手里捧着书本,心思在野外打鹌鹑。先生常说,比之主家,他只是识字,却能把我为难成这个样子。”
她确实读过书,只是没读过中州的四书五经,因为只有记不住路、出门找不到方向、害怕尸体,实在当不了士兵的孩子才会去读那些书本,以后当文官,似乎她们上的课还包括律例。
至于她上的课,大概就是大白话讲述的一些东西与技巧。
送走纪正仪后她们几个一起吃了顿真正的午饭,这时要敬佩并感谢容玉的未卜先知,她居然带来了一个老板娘。
老板娘尝了娜娜煮的汤,慷慨地带她们去馆子里吃饭,做了些蒸饺、冷面和小炒,上了几道咸菜。
正巧母亲问她,“是不是有客人来?”
她就说,“要出来吃饭。”
母亲托着她的下巴,凝视了她片刻,但是没说什么。
“确实是这样的。”她说。
老板娘叫崔染,脸圆圆的,和萨日朗她们的年岁差不多,还会酿酒,上了壶酒,名唤梅子青时雨。
“我太婆传下来的。”崔染将酒倒在旋子里温着,温好倒进酒壶里,摆在桌上,坐下来,“甜甜的,但一样醉人。”
“好喝。”娜娜直接在碗里倒了小半壶。
这顿饭吃的非常“心平气和”。
像这样的场合,她们不可能聊一些正事,而一旦进入闲聊,容玉和崔染大谈特谈小孩难管,和她们幻想的不一样。
小孩子,三岁之前是难以驯服的恶犬,三岁以后是唠叨又满天乱飞的鹦鹉,到了七八岁,那才是渡劫的起始。
每逢这种话题,她总会被拖出来“鞭尸”。
“瘪瘪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吗?”容玉说。
“我不叫瘪瘪。”她反驳。
容玉不理睬,“你生下来的时候个头最小,瘦瘦小小还皱巴巴的,就跟一只小猫似的,我们就给你取名叫瘪瘪,”她说了所有女孩最害怕的话语,“我还帮娜娜喂过你呢。”
云菩低着头,她想,盘子下要是有一条密道就好了,她先去探究一下这条暗道通往何方。
那边容玉说,“但没多久你就是那群小孩子里最结实的一个,胖乎乎的,”她笑起来,“你长得最好看,还喜欢笑,爱撒娇,只要喂你吃的,你就会咯咯笑起来,然后搂住我们的脖子再亲亲我们的脸,所以大家都喜欢去逗你,有点吃的就都拿去给你吃掉了。”
“啊,是么。”她心不在焉地啃着蒸饺,是酸菜馅的,不过不是很酸,吃起来味道还可以,居然放了点肉末。
“可你为什么长大了就不会撒娇了呢。”容玉还惋惜地感慨,“小女孩最好玩就是五岁六岁那会儿,那么一点点大,”她比划着,“抱着腿,甜甜地喊姨,真可爱啊。小孩长大了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我觉得以我的岁数,现在撒娇只会被阿娘打的满院子跑。”娜娜插话道。
“我不会把你打的到处跑。选择了回来,就要努力当个好将军。”萨日朗用筷子点着娜娜,“你要想当妃嫔的话,确实可以跟人撒娇,妃嫔和家养的小动物似的,就要靠撒娇谄媚换口饭吃。看你选以后过什么日子了,你愿意怎么选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云菩刚想开口,那边娜娜把话岔开了。
“果然我是风干尸头的崽。”娜娜说,“阿娘不爱我。”
萨日朗刚想说你爹不叫风干尸头,可一开口,她把娜娜的倒霉老爹名姓忘了个干净,满脑子都是风干尸头。
甚至,晚些时候,她和茉奇雅在书房谈话,看到盘子里摆的切块肉干,她都会莫名想到娜娜那个绝妙的形容,觉得这种零嘴索然无味。
“去告诉她吧。”茉奇雅坐在书案边,对她和娜娜说。
这表面上光明磊落,实质上是直接叫板。
“你要知道,每件事都有后果。”萨日朗在左首的椅子落座。
“世人皆知宦海沉浮,成败咎由自取,那你知道为何古往今来,谋求一官一吏者,如过江之鲫。”茉奇雅捧着茶盏。“抄家灭族者有,但也不全是这个下场。”
“你准备怎么打?”她压着性子,问。
茉奇雅和大可汗完全是两种人。
大可汗面对每一个质疑,都会耐着性子,掰开来,揉碎了,彻底讲明白他要做什么。
至于茉奇雅——那是道可道非常名。
“我告诉娜娜了。”云菩推开茶盏。
这倒也不算说谎。
她也不是听不得别人教训的人,新的战阵固然有可取之处,尤其适用于沙漠戈壁的地形,否则她当年也不会在安曼一带陷入鏖战,但上次她隐约确实感受到了换一种打法士兵行伍之间磨合的状态不佳,配合起来需要时间,只是地形变了,沙地对骑兵来说不算地利,两边都有些吃力,因而显不出来。
于是她听了金墨的建议,决定将一切简化到最简,只分四步:
投石机投掷点燃的火/药/丸子;弓弩扫/射;重骑兵冲击;轻骑兵查缺补漏。
娜娜说,“啊?”
“你书没看懂。”她说。
“你手里的士兵数量,很少。”如纪正仪所揣测的那般,萨日朗待她确实很不错,只可惜萨日朗她们和金墨大妃的关系更加密切。
金墨大妃用来确保将领对她忠诚的方法虽然荒唐,确实有效,身体上的关系就是最亲密的关系,交托并共享那种隐秘,确实做到了一夜夫妻百日恩和见面三分情,即便萨日朗对金墨也是不满的,她仍然只是点到为止。
就如此刻,萨日朗可以给出些建议,但她只点出劣势。
“没关系。”她说。
“那最好。”萨日朗颔首,告辞,走的非常干脆利落。
娜娜倒是没走,“那几本书。”她踌躇着,“是算数。”
“是的。”
“你准备用这些算数的办法来打仗?”娜娜皱着眉。
“到时候你就知道啦。”茉奇雅告诉娜娜。
“我也想知道。”自从琪琪格知道自己要留下来陪次妃娘娘,她就很不高兴,“我也想去。”
“琪琪格,你怕血。”娜娜撇撇嘴。
“我可以把眼睛蒙上。”琪琪格扭着身子,拧来拧去的,“让我去嘛。”
“下次带你。”云菩许诺道。“这次我没办法带我娘一起,只有她和我姨两个人在这里的话我会很担心。”
“容玉会照顾她们的。”
“我娘的那个病。”她叹气。
一提这个怪病,琪琪格的脑袋耷拉了下来,“哦,好吧,那我留下来。”
“小格最好了。”她拍拍琪琪格的背。
“娜娜才是最好的。”娜娜凑到她面前,“没有娜娜穿剩下的全身板甲,你要么就穿着你的小裙子去上战场,要么就只能去穿给士兵们发的锁子甲。”
“好,娜娜最好了。”
“这还差不多。”娜娜看着支具上的甲胄,“你现在是我十五岁时候的个子。”
“那你十七岁开始就没长个儿。”琪琪格起哄。
“拜拜,”娜娜说,“我要回去洗板甲,不然晾不干了。”
“回见,我也要刷这个重东西。”她每次洗盔甲的时候都觉得自己亏了,她比娜娜瘦,而板甲都是母亲拿钱给自己小孩量身定制的,这副盔甲只合娜娜的身,穿戴在她身上就空荡荡的,她每刷一次会冤三分之一的量。
她愁眉苦脸地和琪琪格一起拧开螺丝卡扣,把这个东西按片拆开,扔在盆里,刚坐下来拿起刷子,母亲忽然从屋里走出。
母亲个子是极高挑的,她出门时总是低着头,弯一些腰,走到天空下才直起身。
“阿娘。”她有点狼狈的蹲在盆边。
“我有事想和你谈。”母亲开口,却迟迟不发一语。
“咦?”
母亲摇摇头,她紧紧地闭上眼睛,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莫名对她比上一世好些,居然拿了个凳子过来,在她对面坐下,寻得另一把刷子,笨拙的帮她一起刷洗这些片甲和卡扣,只是母亲刷过的,她都不得不重新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