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是我,”云菩捧着碗,瓷碗很快便凉下来,从灼手的热度变得温和,“我希望我一觉醒来,人已半百,一切尘埃落定。”她尝了尝金墨蒸的参,味道很像姜,咀嚼起来辛辣,不像甜甜的山药或番薯,有几分难以下咽,又放下勺,“我不是那么喜欢我年轻的时候。”
她觉得她年轻时的每一天都很难熬,彷徨又焦虑,那时她不知道自己的终局,也不清楚每一场战役的结果,每时每刻无不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金墨莞尔,“说得轻巧,你怎么知道你百年之时,诸事已定?”她起身梳妆,“我年少时也以为我中年时万事顺遂。”
“一种祝愿。”云菩仰起头,慢慢地吐气,叹息。
“我要去散散心。”金墨下了逐客令,“如果你觉得好些了,就回家吧。”她对镜盘着发,倏然间又问,“刚叫医官给你请过脉。你那伤……跟卫恩有关?”
“是,倒也不是。”
金墨颔首,“那就是和她有关了。我嘱托医官,如有人问起,就说你是失血引起的脾胃不和。”她拿起眉笔,“养段日子会好的,注意呼吸和缓,不要着凉。”随后责备道,“我见你挑衅于周国,还以为你是个完整好人呢。”
云菩支腕坐起,“有您坐镇,想来倒也无妨。”她望着金墨梳头上妆,对镜描眼尾,“那物叫滑膛枪,轻便小巧,威力甚于比弩与弓箭,百步之内,重甲如无物,唯一的不足之处在于,谁都能用,打得准或打不准的,无伤大雅,打到躯干就能要命,因此,一个都留不得,否则必遭反噬,昔中州曾有女帝临朝,而后代代缩紧,至福王时,私人财物都不得立于名下。”
她是一个虚荣的人,就像她喜欢被人称赞美丽和聪慧一样,她很在意身后名,至少在由她开启的朝代范围内,她想被反复神化,歌功颂德。
夸奖话谁不爱听呢。
所以她有个小小的目标,或者可以称之为心愿,即苟延残喘存续十数代皇帝,约百年之久。
因此,无论公私,她都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不稳定的变量存在,从根源消解一切的变故。
“行吧,云观晏都死了。”金墨说。
云菩在心里补充道——“因为贞纯活着。”
“也该轮到他倒霉了。对了,还有生产模具的工匠,从烧制到组装。”金墨的散心大概不是散步,显然她是要去做点别的事,她拉开衣柜的门,翻找着衣裙,拿出来在镜子前反复比量着。“我最讨厌与商贾之人打交道。”她忽然转过身,说起了一个让云菩瑟缩的名字:“那裴宁宁……”
“生我者不可,我生者不可,比生我者大的不可……”云菩吓得连连说不,“不,我不想跟我不喜欢的……我不喜欢的……”她一直都觉得那种事就是很私人,总之是羞答答的,“嗯,就被子里的事情。”
“你平时睡觉不盖被子吗?”金墨直接白了她一眼,忽提起另外的事情,暗示道,“她比我小很多,是我比她大。你跟你娘的称呼倒也不必这般正式。”金墨思考着,“姑母倒也无不可。”
“显得生分。”她回绝了金墨退宫的提请。“旁人会暗自揣测。”
“那算了。”金墨换上华贵的缕金正紫色长裙,“要是你娘没生病就好了,她跟宁宁比较聊得来。”她叹息道,“曾有一次,你叔父要将她斩首,我出面作保,过去的时候,她被按在地上,反缚着手,和家禽似的,到现在看见她,都觉得像鹅。”
“想来,那便是萨日朗和她的过节?”云菩挣扎道。“萨日朗对我说,她与裴妃,素来有恩怨。”
“怎么你老师还跟她有过节了。”金墨皱着眉,坦荡荡地说,“她只是跟你娘有些被子里的往来,被云观晏的庶妃告发了而已。”
“我回去了。”云菩把碗放在床头柜上。
她先是莫名地尴尬,随后又安慰自己,这里又不是她所生活过的世间。
这里的卫竹庭不是母亲,只是长得跟母亲一模一样而已。
她从金墨住的帷帐里出来,站在寒冷夜风之中,空对皎洁月光。
今天阴历十二月十六,月正圆。
就连月圆月缺的规律,都和那个世间一样。
她裹着棉斗篷往家走。
她在想,她是图什么呢?
她所亏欠的每一个人或每一件事,都与这个世间无关。
那她为什么要为了菜菜狗娜娜,舍弃了打金墨一个措手不及的机会——现在她能毫无心理负担地把娜娜看成属臣,就娜娜的表现来说,她就是菜菜狗,比菜狗更菜,追出去不记得押运粮草,只会叫唤要没饭吃了,却不懂随机应变就地取材。
她越想越觉得没意思,这一切都无聊透了。
她想回家,至少那里还有琪琪格,还有锦书。
这里倒是什么都有,可什么都和她无关。
走进院子里她便躺倒在厚厚的雪里,纵容了自己的疲乏与无力。
不知道琪琪格晚上煮的是什么,她闻到了糊味,大概是煎肉或者炒菜,并借此推断出现在大概酉时多一刻。
一般琪琪格会拖到这个点才煮饭。
她抬起手,让雪落在掌心。
雪花会融化,又会结冰,渐渐地积攒了薄薄一层。
其实雪很软,还没有风冷。
她合拢掌心,语声轻吐,“你……”
这个身体的母亲蹲下来,把她扶起来,“怎么了?”
她看着这里的卫竹庭,映入眼中的,又确是母亲的眉眼。
一模一样,的的确确是同一个样子,连皱眉时的习惯都一样。
“快起来!”母亲急迫地说。“会冻病的。”
“我想躺着。”她拢起手,咳嗽起来,嗓子里还是有血的味道,不过没咳出来什么,大概血止住了,“好累呀。”
“那也不行。”竹庭跪下来,将云菩半抱在怀里,“先回屋子里。”
她觉得她应该说些什么,可到了夜晚,木讷的脑子与神智让她只会反反复复地说着干枯话语,不带一丝的感情,“外边冷。”
“对了,你可以回家了。”云菩忽然说。
云菩仰着头看她,枕在她的臂弯,飘落的雪花落在那长长的睫毛上,目色血丝交加,涣散且茫然,“你也可以回到宫里去住了,但是要等过了年。边界的旗帜,往来公文函件上用的印,都会换,他们会知道的。”
“但是我没有家了。”她圈着云菩。
想到母妃和清歌她们,巨大的哀伤从四面八方将她包裹,和她一起冰冻,一时间她痛苦地不能呼吸,不能思考,只有眼泪不停地流下,被冰冷寒风凝结,让眼泪划过脸颊时变得刺痛。
“什么都没有了。”她说,“我是弃儿,弃子,不,是孤儿,我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不,你如今不是她口口声声所说的妾妃了。”云菩静静地依偎了会儿竹庭,还是爬了起来,她觉得热,估计再躺下去真的要冻僵了,抖抖身上的雪,解开斗篷系带,将沾满雪的披风留在屋外晾衣服的架子上。
“无论是真情实意,还是虚情假意,她们会对你好的,会重新接纳你作为亲人的,会怕你不高兴的,也不敢再杀你,再问罪于你。”她说,“如今南部燕云十六州尽在我手,供我调度,在你回来之前,我不会把漠南重新分封,她们必须直接跟我交涉边界事宜。虽然我知道你不愿意来到这里,也是违背意愿的再嫁、生下我,但暂时只能这样,我只能给你一个这样的正式身份。”
她看着竹庭悲凄样子也会难过,抛开母女不论,同为女子,她能感受到竹庭的痛苦,也清晰地知道,自己只是运气好,要是金墨的孩子存活着,她或许也会走上和母亲一样身不由己的命运。
不过,她仍然残忍地尊称,“您若是想,便回去看看吧,太后娘娘。”
她曾陪母亲回中州住过两三年,那是母亲最开心的时光,心情好的话,母亲几近常人,因此她知道母亲想要什么——母亲只想被称为长公主。
忽然间她分不清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的区别,这两个世间真的有区别吗?她依然是卫竹庭和栋鄂温尔都的女儿,祖父依然叫鸣岐,郑珏用着同样的假名,每个人还是同样的模样,一致的性格。
这会让她把两辈子的账都算在这个世界仍然活着的母亲头上。
“就算再讨厌皇太后这个称呼,”她见母亲怅然啜泣,再难压抑心绪,猛地凶了母亲,“我也做了我所有能做的,我又不是中州的皇帝,做得了你妹妹和你母亲的主,若非你当初执意要返回中州,我又何必如此,我大可……”
她可以不激化矛盾,可以等下去,金墨的年纪和身体状况不允许她再养育孩子,中年和年轻的两代人,她能够弹压。
但母亲就是要回去,什么都不听,是陷阱也要回去。
那她就只有唯一的一条路可走。
战争消耗造成亏空,积压大量奴隶,只能继续打,征服新的土地,让旧的奴隶变成自由民,但又会出现新的奴隶。
战车开启后只能不停地向外奔跑,直到占领的地方足够富庶。
自她生下来后,晚上的母亲就从未有一次是正常的,除了哭泣和木僵外,给不了她回应,也无法沟通。
于是她丢下母亲,推开院门。
她想去找娜娜。
娜娜家确实很热闹,双双很爱玩,花样很多,只是有点倒霉,金墨也在。
看来金墨认为此时有必要跟态度暧昧的萨日朗修复关系。
宫灯光泽温暖,照亮着庭院的一大片空地,簌簌落雪勾勒风的身影。
她当年猜到萨日朗和金墨有往来的原因是她们会吃完饭一起舞剑,不是练武,因为兵刃交错之时会眉来又眼去。
剑锋切开雪雾时又与北风缠绵。
“快来吃奶油饼。”娜娜招呼,她们在院子里支了伞和小桌子。“双双做的。”
珠珠缩在椅子上,面前摆着鼓,重重地叹气,“唉。”
喝多了的双双摇头晃脑地坐在帷帐前唱曲。
双双有时候喝醉后还要继续给她们上课,因此她也学会了唱一曲雨霖铃。
“千里路/兵荒万年……”双双发现了珠珠在偷懒,回头瞪珠珠,“弹啊。”
珠珠自暴自弃地拍拍鼓,打出散乱的节奏,“真是受够了。”
双双真的不采纳珠珠的节拍,珠珠弹珠珠的,她唱她自己的。
绵密地雪破开一线,剑刃挑起酒盏,裙摆广袖翻转间萨日朗将酒盏抛向半空,旋身后收剑举杯,“锅里还有吃的。你们几个小孩吃完分分工把锅刷了,不要每天早上给我一个惊喜,不,惊吓。”
娜娜撇嘴,“可是每天都要做饭呀,刷了还要再刷,每周洗一次就行了。”
“那为什么你吃了早饭还要吃午饭,还是你天赋异禀,可以每周只吃一顿饭。”萨日朗将酒盏抛出。
金墨剑尖挑着酒盏,又回剑,捻杯,走过来,“你们去玩吧。”
在珠珠惊悚目光注视下,金墨含住剩下小半杯酒,喂给了双双,她不单邀请了萨日朗,还拽走了双双。
珠珠扑过去抱住双双,“娘!我要回家。”
双双喝多了容易打嗝,“没事,你们出去玩,我要在家里,家里暖和,不然你们去茉奇雅家,啊,竹庭在家,”她晃晃荡荡地从衣服里掏出来荷包,倒出来几粒碎银子,“给,我请客。”
她放下帷帐厚厚的挡风帘。
“你怎么这样!”珠珠极其凄惨地尖叫。“我不要,你不要把我丢在这里。”
要是金墨不在就好了,她就能闯进去,把双双揪出来,叫双双带她回家。
“唉,那我们一起玩呀?”娜娜反手圈住茉奇雅,让她坐在自己膝上。
“不要。”茉奇雅拒绝了。“我身体不舒服。”
“珠珠。”娜娜才开口。
结果珠珠吓得直接蹦起来,“离我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