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月犯了难,“这……”
“如此不妥?”观秋首辅问她。
“倒也不是。”她答道,可还是话锋一转,“但是——”
说话时透过殿门,长长的穿廊,她能看见舒妃——卫小姐——的身影,她坐在王上曾做过的龙椅之上,穿着同样颜色的葡萄青色的袍子,不知道在忙乎些什么,难免心生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月余未到,王上的痕迹被彻底抹除殆尽。
自小她便凝视着这座宫殿。
清宁宫西厢暖阁和从前一样却又不一样,书橱八宝阁调换了位置,龙椅后立旗两幅,一幅蔷薇军旗,另一幅是一树菩提,滴水尖叶翠绿,殿侧本用来供奉大可汗所赐神器天问剑的架子现在放着大娘娘赐下的燧发滑膛枪,迎着阳光,金属上篆刻梵文,众生平等。
可殿外光明正大的牌匾却被取了下来,光秃秃的一片。
御前侍女披银甲,持枪站在她与双双周围。
“就是先王在时……”她迟疑着开口。
双双暧昧的笑,话语里带上几分玩味,“先王。”
茉奇雅系列举动虽然荒唐,但也算行之有效,公允地说一句,她其实是一个谨慎的人。
历朝历代女君数不胜数,只是一闭眼,史官笔下立马又回到了太后的位置,且不论前汉时的吕、邓究竟是后是君,就说几十年前的中州大名鼎鼎的陈明宗纪娥皇,纪氏始终未倒台,知道她称帝的人还没死绝,街头巷尾茶余饭后说的仍是她,临朝十余年,一撒手,称帝一事被删了个干净,又是个温良恭俭让的太后——唯一一个史官没能彻底改回太后位份的是前朝武皇,因为她改了国号。
大抵是唇亡齿寒,茉奇雅上演了场轰轰烈烈的废后。
整桩事情里,最搞笑的是东哥名份上确为茉奇雅表哥,而舒妃娘娘又姓卫,无端让她想到陈阿娇和卫子夫,只可惜东哥没有一个长公主母亲,也无长门宫可退。
漱月屈服的可快了,飞速改口,“废后。”
“唉。”她叹气,扶了扶漱月鬓边的簪子,“好歹与你主仆一场。”她视线落在官补之上,停留片刻,挑了下眉。
清宁宫婉仪是什么职权她还是清楚的。
从小到大,想来漱月非二品不见。
如今只是个三品吏部左提调,倒是委屈了。
但想来漱月心里也清楚,栋鄂东哥顶天追封她做个昭仪,一个宫女,以嫔礼下葬已经是莫大荣光。
茉奇雅虽然也不算什么好东西,但凉了的可颂包那好歹也是可颂包,入口如吃蛋糕死尸,但和粗粮做的馒头还是天壤之别的。
漱月不需要没多久的纠结,就交代了,“想来你也听说过一些传言,丞相和岑总督不和,实际上并非是丞相与她不和,是慕容大人和她不和,当然哥舒令文和她确实也不对付。”她很隐晦地说起一桩往事,“岑大人是公主提拔的,公主当年被遣东之东为质,听闻和大人您是旧相识,有些事情你比我更清楚。”
“也谈不上旧相识,”双双淡淡说道,随后她扬起一个笑,“你是宫中旧人,有你在场,万事妥当。”
漱月的笑一下子就僵在了脸上。
“放心。”她拍了拍漱月的肩,提裙入殿,“参见殿下。”
和卫明殊攀谈可就轻松多了。
舒妃娘娘抱着一只波斯猫,毛色纯白,怪好看的,八成是秦妃孝敬的。
她对舒妃娘娘禀报过些许琐事,“殿下若是觉得这么办妥当,那我便如此料理了。”
“你为何要来回禀我?”舒妃娘娘却好奇地说道。
“娘娘要您摄漠东事务。”观秋双双敛眉答道。
“倘若我说这么办不行呢?”卫明殊捏捏猫儿的耳朵,这种宠物猫是亲人的,不管怎么揉搓都会赖着她,钻在怀里趴着。
“那就依娘娘的意思。”双双依然恭敬地说。
“其实你不必如此,”卫明殊搂着猫,她还是蛮喜欢这个小东西的,“你是首辅,而我也算不上什么真妃嫔。”
“大事自然要禀过娘娘,听凭娘娘决断,”双双对她说,“其余的事,殿下如果想过问,说的也有道理,我会奉命行事,”她跟戏文里的丞相完全不同,直白地告诉她,“我希望尽快恢复漠东的秩序,让所有事务能够运转下去,不想与您起不必要的冲突。”
“即便我曾经是勾栏瓦舍的伎子吗?”卫明殊逗着小猫。
她以为双双会说些掷地有声的话。
不料双双来了句,“殿下,你可都从繁华的新郑落魄到这要啥没啥的鬼地方了。”
“你真的很奇怪。”卫明殊一晒,打量着她。
“我一直认为倘若我们想要的是一个新世道,那便只能合众人之力,”双双和她如今熟悉了一些,会在她面前说一些心里话,偶尔也会谈到她自己的观点。
“古人曾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但反过来看这句话,蚂蚁群力而为之,千里之堤难以匹敌,承平娘娘在时,她所秉承的理念是只要是同道中人,便是异姓姐妹,当然,无论是大娘娘还是金墨娘娘,都并不认可承平娘娘。”她回忆过往时眼神是生动的,只是聊回现在,视线中跳跃的光泽暗淡了,又恢复了无奈,“许多事我不认为她应当那么做,但已经这样的,我希望我能弥补一些。”
她也告诉双双,“我随口一说,你随便一听,那就是一两句抱怨罢了,其实我认这一份恩情,若有机会,只要我能,我会报答。”
起初谈合作时她就知道她是一个傀儡,用于缓冲和漠东权贵之间的矛盾——目前来看,可能茉奇雅忌惮的只是哥舒氏和慕容氏两家,初到上城时,她的确觉得妃嫔的身份也不错,好歹这个地方还可以,让她觉得安全,但没过多久,她确实不爽茉奇雅对她的不信任与防备,这层不满主要还是得从茉奇雅扣着年年不给她说起。
她已经习惯每天起床时身边粘着一只年年,就像这只小猫粘着她一样,年年也很喜欢她,她能感受的出来,但如今,她一睁眼,整间房空荡荡。
不过她也没资格去要求别人的信任,毕竟她们是陌生人。
这种不满她很难说出口,因为年年名义上确实是御前侍女,要追随大娘娘左右,可能在别人眼里,年年这算是颇受重用,就算说出来,别人也无法理解。
但另一种“不满”在茉奇雅的这些亲信心里却意外的能够接受,所以她只能捡这种事来说。
比如双双,会歉然对她说,“委屈殿下了。”
她和双双闲聊了两句,冲双双打听,“大娘娘直接回上城吗?”
“不好说。”双双想了想,没有将话说死,“如果金墨回上城,她可能率兵返回上都,这里离冀州和齐州近,如若陈国有异动,这边方便些,不过也不知道,”虽然她做的准备是茉奇雅回来——这也符合茉奇雅的性情,她才不会回上城面对自己弄出来的那些烂摊子,但说实话,上都也是一摊烂白菜,不过其中变数有两个——贞纯和四公主,以这对姑侄的德性,难说究竟是谁出面来治理漠东,“说不准是金墨来上都。”
其实她尽力找补了,可卫明殊一个外人都听出来了猫腻,打趣道,“她们这是王不见王吗?”
“她们之间稍微有些……”她找不到合适的词,“微妙。”
她还是跟卫明殊交代了前因后果,“茉奇雅是金墨弟弟的孩子。”
如今茉奇雅不提金墨嫡母身份,大家也默契地把她们当作姑侄而非母女。
“打小金墨带着长大的,”她轻声说,“立她还是不立她,金墨自己也犯难,只是大可汗闭眼后没多久,外有西境诸国扰边,在内,大可汗的旧人听调不听宣,最后在茉奇雅六岁那年,金墨把她带入军中。六岁的孩子知道些什么,字认不全,连马都上不去,整日里都是抱着,更别说拿刀剑上阵杀敌了,但金墨直接给了她四边总制的位置,从那时起,一切都一发不可收拾了。”她抿了口茶,“我不知道陈国的规矩是怎样的,在信国,非储君,不任四边总制,这是有原因的,一旦给了兵权,斗不斗,争不争,就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无论在何处,这都是要么死,要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而观秋丞相的下一句话让卫明殊抬起了头。
“但金墨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亲骨血。”观秋双双说。“无可厚非,谁不想自己的孩子继承大统?天无二日,国无二主,金墨怀孕后就决定让她退下去,降嫁漠东。”她抬眼,“大娘娘的出身不好,母亲是陈国的公主,金墨要求她退宫她确实只能从命,只是最后谁也没想到,她爹过世了,金墨这一胎没能保住,她和漠东周国的这门婚事就没成,自此,就成今日这种状况。”
她刚想开口,双双却打断道,“但她俩是亲姑侄。”
双双的敲打比较有意思,“金墨的嘴没有把门的,茉奇雅也嘴欠,虽然她不至于像哥舒令文似的那么嘴贱,向来那也是口无遮拦,什么都说,”她边说边笑,“你跟她们中任何一个说了些什么,都不用走出这间屋,另一个就知道了。”
“你不是说她们之间很尴尬吗?”卫明殊觉得好笑。
“她们尴尬地相处方式坐在一起蛐蛐别人。”双双愤愤不平的说道,这次是她真情实感了。“就算是只狗路过也得挨两句。”
没多久,双双自己坦白了。珠珠发明的“蛐蛐”这个词真的微妙微肖,生动形象,用来形容金墨和茉奇雅简直完美契合,“有没有蛐蛐狗我其实不知道,她们可真没少蛐蛐我。”
这把卫明殊逗笑了,“蛐蛐?”
“这是个新词。”双双同卫明殊说笑着。
不过心里她对舒妃娘娘确实是有几分歉意的。
她干了每个首辅都会干的事,欺上。
只是政事对舒妃娘娘来说极其陌生,她许多事压根不懂,因此也没能抓到她言语里轻轻带过的那句——“内卫也需要安排一些活计让她们忙起来。”
出了清宁宫,她便叫上延龄,“在议事厅见我。”说罢,她在花厅升堂,却撇开了正经的漠东摄政,当然,她也不会叫上漠东昔日百官里唯三活口里的两个——慕容仙及岑霜野,关起来那个暂时不算。
“你们的品阶,月奉不变。”她传了所有漠东内卫及暗卫的人,也因此她需要一个正经武将在身侧,以她和奈曼家的一笔烂账,叫萨日朗没有用,只能拖延龄下水。
但延龄这个人骨子里是另一个大娘娘。
茉奇雅曾说过,她出现了就已经是对所有臣下最大的尊重,不能苛求她一定梳洗妥当,衣装得体。
延龄穿了条从茉奇雅那里鼓捣来的裙子,好家伙,浅粉色的罗衫,天水碧的褶裙,鱼骨辫系着一枚珐琅蝴蝶结,再拿一把小扇子,活像凑热闹的小姑娘。
她看了眼延龄,宣布了茉奇雅的决定——可以去挖矿。“你们对漠东境内各处地形想来了如指掌,因此,交由你们走访各处,勘探土壤岩层,寻觅石油、煤及铁矿。”
这下好了,延龄绷不住了,一下子坐的板正,扇子也不摇了,恨不得立刻冲回家披上她最重的那件二十斤的铠甲,那套是一整个铁板焊成的,让她非常有安全感。
延龄手握紧了枪,扫视诸人。
双双这个坑人的坏东西也忐忑,她说话前先咽了咽口水,磕巴了一小下,不过她很快掩盖过去了,“总比在内卫提头办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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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娜娜最想双双姨的一次。
她吃着有生之年最可怕的一顿饭,偏生阿娘不在。
按理说,素言应该比她更如坐针毡,可素言偏生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胆气,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这时她就想,再不济双双姨在就好了。
真的,只有双双姨具有两三句话间同时将茉奇雅和金墨一起惹炸毛的能力,只有双双能让她们瞬间摒弃一切前嫌,化敌为友,一起整治双双。
茉奇雅和金墨都在席上。
每次她们一起吃饭都不用圆桌,一定要支一个长方形的桌子,两个人各把持着桌子尽头,这就弄得剩下的几个座位都很有讲究,坐哪里都不对劲,她们自己也不招呼,弄得压根儿没人敢再落座。
两个人都对素言的事只字不提,可她们不说话,不动筷,茶酒也不碰,就在那里尴尬地对坐。
这时就显出来阿娘的重要性了,如果阿娘在,她还是敢开口说话的,肯定场面不会这么可怕。
问题是不仅阿娘不在,双双不在,在得人偏偏是珠珠。
小妖怪生活的世界肯定还蛮幸福的,因为珠珠专治各种不服。
妖怪珠珠真的很努力的适应这里的日子,只不过她的努力不过杯水车薪,迟疑片刻,这个家伙走过去,从汤里捞走了鸡腿,盛了饭,还给自己整了碗鸡汤泡饭,弄了碗小馄饨,还把薄荷辣椒拌小牛肉端了起来,“我去那边吃。”说着,她咬了口小馄饨,皱起了眉。
曹阿瞒能不费吹灰之力空盒赐死臣下纯属走运——他遇到的是荀彧,这要是碰上珠珠,珠珠绝对教曹氏重新做人。
对珠珠这样的人来说,收到一个空盒,她绝想不到另一层意思,肯定直接跟上峰告状,称送点心的侍女把点心吃光了。
聪明人心思都百转千回,敏感,多疑,和猜忌。
可珠珠不仅聪明,却没有这三个臭毛病。
不过也还好妖怪珠珠很随便,她只是没素质,所以先尝了一筷子,不然,这要是被小茉或者金墨姨吃到这个生馄饨,还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呸。”珠珠唯一窒息的是她把那碗馄饨倒回去了——是的,包括被她咬了一口的那枚。“老张,”她出去找可恶的张小姐,远远的能听见她的声音,“我看见这馄饨是囫囵个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已经是你第四次馄饨没煮熟。”
妖怪珠珠将沉寂打破,金墨哼了声,起身要走。
却见小茉提腕端杯,“站住。”
“我会还兵上城,”小茉抿了口酒,压根儿不提素言的事,只是冷漠又生硬的吩咐,“你去漠东。”
金墨身形一顿,她猛地转身,转腕间长剑出鞘,直指着小茉。
茉奇雅悬着酒杯,静静地抬眼看着金墨,不拿剑也不出/枪,甚至连躲都懒得躲。
数秒后金墨拍剑入鞘,什么都没说,也没理小茉,径直走了。
只是这情形,就算金墨走了也没人说话。
有时小茉犯胃病纯是自己作的,她胃不太好的原因不是生病,而是从前受过伤,就这样,她还是敢什么都不吃就来几杯冰冷的烈酒。
小茉就坐在那里,对着空气喝了小半杯的酒,等娜娜终于鼓起勇气准备上去没收那壶酒,茉奇雅推开酒盏,起身离去,不过她比金墨好点,一般甩脸子也是冤有头,债有主,不会发作旁人,还是招呼了句“你们随意”,才转身回了内室,举动堪称一气呵成,非常熟捻,不过这倒也不奇怪,她经常跟金墨生闷气,谁也不理谁,而且每次都一样,金墨出去生气,寻个人揪个错处发脾气,小茉会躲回屋,至于是发火还是哭那就没人知道了——她还是挺喜欢哭鼻子的。
没多久这俩崽种反应过来不对劲了——这是金墨住的帐篷,还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往常都是小茉惹完祸请金墨吃饭赔罪,如今金墨一肚子气还要给小茉接风。
金墨气冲冲的走回来,小茉沉着脸摔上内室的门,咣地一声,两人很干瘪的对视过片刻,金墨拉开书房的门。
只是云菩走进去,还是抢先了一步,在书案后落座。
她设想过无数种情形,只是真到了这一步,她只能感慨这世事还真是奇妙。
哪怕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有些事她还是会干。
她拉开书案的抽屉,还好,金墨喜欢收藏各色棋盘和棋子,要是抽屉一开里面什么都没有那就尴尬了,她从里面随便捡了套出来,码齐了,推到金墨面前。
当年金墨让她解八门金锁,如今她依然让金墨破车悬。
“你当然心里不服气,”她轻声说,“你从未正眼看过我,不过,话说回来,你看得起谁?”她靠着椅背,凝视金墨,说出一模一样的话,“可你究竟是凭什么坐这中军帐,你自己心里也清楚。”
“你想进攻中州,可以,”她摊开手,指了指棋盘,“如今我是西信之主,许多事,你保持了沉默,沉默就是默许,我们一荣俱荣,一败俱亡,事到今日,我不允许任何敌军挫我兵锋,就算是纸上谈兵,你也要先说服我。”
两个世道,四盘棋局,只有倒霉的她曾熬过三个彻骨严寒的夜晚,对着一盘残局,剩余这三盘,皆不成局。
金墨干了和她一样的事,上前把棋盘掀了,棋子散了一地。
“我不喜欢你和你娘。”金墨开口,“但如今你与我共同坐在此处,想来,你和你娘也不会喜欢我,或者称得上恨我,”她看着茉奇雅,在这个孩子长大后,她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讨厌茉奇雅,并不完全因为茉奇雅的沉默寡言和乖巧平庸的性格,而是她与承平的那五分相像,记忆里的阿娘也是一个温柔沉默的人,内向,有时看人的视线也带着几分相似的怯生生,只是怀上温尔都的那一刻,那个阿娘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凌厉却又面目全非的女人。
而那个凌厉的女人也像茉奇雅。
她一字一顿道,“但你要与我一起打理这个家国,多巧啊,你讨厌我,我也讨厌你。”
茉奇雅站起身,她穿着一袭藏蓝色的长裙,裙摆是金线绣的凤羽纹理,一看就是竹庭的衣裙,外衣可能是她自己在街上买的,像披肩也像斗篷,裁剪的真是怪。这个娇气的孩子受不了冷也受不了热,在夏天会裹着披肩呆在冰盆旁边。
“回答我。”茉奇雅伫立着,直视过她。
“无可奉告。”她对视过茉奇雅。
“那皇太后的这个位份更适合你。”茉奇雅单手撑过书案,挨近了,凝视着她,“太后是我的母亲,做女儿的当然没道理质问母亲。副君是臣,是皇帝的辅佐,君问臣,答话是臣的本分。”
“你说的不错,你看不上我,我不喜欢你,可也没办法,我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军中上殿,无人不与你徇私,我不可能夺了你的兵权,信国国土广袤,自东至西,千里加急尚需八十二日,于理,我也应当与你合作,但这么多年,你是做副君还是做太后,我还有得选,你是回答,还是不回答?”云菩最后一句声落得极轻,曼声说道,“母亲大人。”
她知道金墨会让步,会屈服,说真的,谁该死的会愿意当皇太后。
于是她就站在那里,等着金墨做出答复。
金墨确实是她见过的人里——无论同伴还是敌手——中最出类拔萃的,除金墨外,其中佼佼者如纪正仪,也没少歇斯底里。
“谈一笔交易吧。”金墨很平静,扯过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冲她笑了笑,“我没杀宿绾,想来你也没杀哥舒令文。”
“贺兰贞纯是你的故旧?”她复坐下。
“你希望卫清歌死,还是活?”金墨交叠起手,略抬眼。
她停顿片刻,说,“我们素无交集。”
“说起南陈,你想换别人上台。”金墨玩味说道。
“她是个好对手,没点真本事也坐不了帝位。”她把落在书案上的那枚棋子拾起来,松手,让它落在地上,“不过,文臣也是能造反的,你喜欢畅快淋漓血战一场,我喜欢控制成本,战争本应当是一种低廉的手段,不应该耗费巨大。”
金墨冲她笑笑,谈不上轻视也不算无奈,“那我可以等南陈易主。”
“你想贺兰贞纯死,还是活?”这次换她问金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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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好吃。”娜娜把一碟小笼包递过来,“张小姐做包子还行,所有煮的东西你都不要相信,尤其是饺子什么的,”她说,“熟了的肯定皮是皮,馅是馅,只要是完整的,保准没熟。”说着说着,她开朗的笑起来,“人类驯服饺子馄饨失败实录。”
小啾也冲娜娜笑笑。
她还是蛮喜欢娜娜的,娜娜性格活泼,说话好玩,一双眼睛会说话一样,是从娜娜的眼睛里,她读懂了媚眼如丝这四个字。
可是一旦娜娜在她旁边坐下,她就不自觉地挪到另一边。
娜娜明明脸小骨架也窄,温柔又娇俏,看着她的脸,小啾是想和她亲近的,可是娜娜的身材却很结实,只要她意识到娜娜是很大的一只,那么的高,衣衫下是结实的肌肉,矫健又纹理分明,下意识地,她会害怕。
可能这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小时候那么高大的父母总是在揍她,后来被卖去了内卫,训练她的黄门和姑姑,比她强壮那么多,也经常揍她。
“咦,你不喜欢我。”娜娜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小啾不怕茉奇雅,却总躲着她,调侃道,“你不是内卫吗?你都敢行刺小茉。”
“怕你打我。”现在小啾和娜娜熟了,敢说些心里话了,这才小声地说道。“我不喜欢挨揍。”
“为什么?”娜娜有几分哭笑不得。
那边书房的门吱呀一声,鬼知道金墨和小茉谈了些什么,总之,她俩又能捏着鼻子忍着对方,对付着过这日子。
金墨还是很不爽,一声不吭的回了内室。
小茉大概是这场对峙里没吃亏的那一方,她开心的走过来,揉揉琪琪格这些小孩子的脑袋。
小啾贼眉鼠眼的一会儿看看琪琪格,一会儿提防着锦书,确定没人看着她,这就偷偷摸摸的扑到小茉怀里,搂着小茉。
说来这其实很不公平,其实真的有权力并且确实可以将人弄死的明明是小茉,自从有了枪和十二门炮,小茉都吝啬于假装明君,同百官斡旋。
小啾肯定没听到小茉到上都的第一天就杖杀一个、凌迟一个,以及五马分尸一个的惊人事迹——郑珏听完差点厥过去,回过神只想和小茉同归于尽。
就因为小茉很小的一只,纤细单薄,柔弱可怜,瞧着像小猫小鸟似的,小啾喜欢小茉,可能小啾觉得小茉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肯定不会揍她。
至于小茉,小啾可能让她想起了珠珠。
她并不知道如果小珠还在——不是现在的妖怪珠珠,小茉同小珠的关系会怎样,但小珠不在了,小茉就很纵容同样身世可怜的小啾。
小茉其实不太喜欢和人有肢体上的碰触,就算是她有时小茉也会躲开,可她会揉揉小啾的脑袋,圈着小啾抱一会儿。
“真可恶,”她接着吃她的小笼包,顺便调侃小啾,“你怎么不怕她?”
“你也不怕我。”云菩截住了话。
娜娜是真的对她一套,对东哥一套,举止斯文、谈吐优雅的皇贵妃娜娜是东哥的专属,在她跟前,娜娜会嘴巴里塞着两个包子跟她扯谈。
“你想说什么?”娜娜很警惕,但筷子还是伸向了第九个包子。
“你怕东哥。”小茉轻声道。
栋鄂东哥真的是小茉这辈子心里过不去的坎了。
“可我也不怕他。”娜娜眨着眼。
她攥紧了筷子。
真的,她受够了,真的忍无可忍。
这一刻,她懂了素言的心情,而她再也找不回当时置身事外提点素言时的心态。
再软乎的面团也有三分脾气。
“你大概会把饭咽下去再跟他说话。”云菩淡淡道,她本不想跟娜娜吵架。
结果娜娜跟她抬杠,又塞了个小笼包,不过她确实很特殊,能边嚼小笼包边口齿清晰地说话,“你们就是不一样,谁让你是女孩子。跟他,这个世道赞同女子那么做,为人生儿育女,只要没死在产床上,侥幸生个儿子,那便母凭子贵,太后或太妃少不了。选你,那是赌命,赢了,我们颠覆这个世道,我不过是拥立你的普通朝臣,撑死了配享太庙,我的孩子未必是储君,败了,最起码这张桌子上的每个人,都只能给你殉葬,跟你一起死,你看,太后和普通臣子之间,我还是选了你,我就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规矩?要按规矩,卫云菩,首先这世道不容女子称帝,其次你娘姓卫。”
娜娜觉得这是她吵架发挥的最好的一次,美中不足是她噎住了,连忙喝了两口水。
“说完了?”小茉支着头,看不出喜怒,只是打发琪琪格去开箱子,拿了柄怪模样的琵琶来,“既然这样,这个送给你。”
“这什么?”娜娜好奇地问。
“好歹东哥也和你夫妻一场,给你留个念想,夫妻生同衾,死同墓,既然你们生死都不能在一处,我就命人将他做成这柄琵琶。”云菩淡淡说,“你娘不是教了你怎么弹琵琶吗?”
瞬间,她觉得这是她这辈子做的最衰的一件事。
其实她也不知道她期待娜娜会有怎样的回应,但总之,娜娜的反应是她从未设想过的,这让她很沮丧,觉得自己非常干瘪。
娜娜把琵琶扔出去,还弹跳着踩了两下,尖叫,“呸呸呸,什么晦气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