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茉奇雅径直拒绝。
说句公道话,太后娘娘是一个还算有道德的人,她不会过于显眼的偏袒某一方。
这要是换成金墨,只要茉奇雅寻死觅活连续作上三次,这位阿姨就能凭良心把一切应当一言九鼎的事全活生生做成纯属放屁。
得亏出来遇到的是太后。
“可是很多人都不同意。”太后揉搓着小茉的脸,有意无意的她总会摩挲小茉颈侧的那道疤,从颈窝沿着伤揉到下颌,不过不细观察倒也看不出太后娘娘在意什么,毕竟她揉搓小茉的时候总用那种很正宗揉蹭小猫小狗的手法,还好抛开她自己心绪不论,偶尔短暂的正常时候,她还是企图管教一下小茉的,“你不能跟所有人拧着来。”
小茉不会跟太后娘娘明着干架,当然这不是因为她多在乎太后娘娘——她只是很喜欢被溺爱的感觉;她追逐的是那种千依百顺的过度疼惜,哪怕太后娘娘是一个一年里只有一两个月正常的人,她也会紧紧抱着不肯放手;她只是怕丢人,被人说连个疯子都摆不平,但这不代表小茉不是特意追出来跟她接着吵架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小茉有一定朝堂人物的共性,即脸皮比较厚,吵架没发挥好时她是真的会追出来再发挥一下,她的逻辑一直都很奇怪,她自己都不是那种非黑即白的人,非要别人做到黑白分明。“我对你没有很差。”
每次吵架她们都会翻陈年旧谷子,能从倒霉的毛球一直说到昨天的碗。
她被气的一阵反胃,但她忍住了,克制住了,这要是被气吐了,那可就太丢人了。
“你真的想杀金墨吗?”当着太后娘娘的面,她们还得用隔壁的鸟语吵架,真是绝了。
娜娜质问道,“你打定主意要杀的人,何时让他们活过了夜?你要是真的想杀,你从上都回去的那天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她冷笑,“卫云菩,我比你更了解你,我不是拿捏你,也不是觉得我能求别人求不了的情,是我知道你压根儿就没想好杀不杀。”
不过她确实不敢用激将法——她害怕激一下小茉,宿绾的小脑袋就真的不保了。
沉默过片刻,小茉开始了,她只要心虚就会使用非常刻薄的措辞,“我竟会觉得你怎么也比东哥中用。”她是真的很过分,竟然说,“三千骑兵,说到底,算上履重后勤,步兵轻骑、医生大夫,小七万人,你打了个……”她说了一个非常戳心的形容词,“零碎。”
“闭嘴,我受够了,我就是比他中用,任何地方上都比他中用,你不就是想知道为什么吗?不为什么、不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娜娜一下子恼羞成怒,谁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凭什么她要把一切阴阳怪气都如沐春风般的一一化解,“她是女孩子,就凭她是女孩子,我也是个军人,我杀过人,不善良,也没有好心眼,还懒得管你们到底有什么恩怨,我就奇了怪了,你还不许别人讨厌你了,不是谁都是金墨,你娘,我,忍得了我们得忍,忍不了的我们也得忍,因为你是家人,怎么这狗屁日子也得过,你又不是宿绾的亲戚,你还挡了人家的路,不喜欢你这很合理。说到底,我是觉得,你专挑一边杀,这是兑现你画的饼,你就画了这么个饼骗人,可你连我们自己这边都杀,你就是变态,是变态!杀人有瘾的变态。”
小茉真的很在意变态这个词,被气的一口气没上来,倒着气咳嗽,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不管怎么样你两边站一边。”她握紧了拳,“就算是他们,也得找个好理由才能杀兄弟,不然,也只能流放,圈禁,好兄弟是有特权的,那在这里,好姐妹也应该有特殊的优渥待遇,否则你就是画了个馊饼。”
骂完她故意毫无风度的呲着牙对小茉笑,咬牙切齿地说,“那你就是变态,甚至还不单单是娶婆婆的变态,是请人吃馊饼的变态。”
小茉盯着她看,不说话,径直上前半步,不知为何,她确实性格上更像中州的女孩子,被惹急眼了下意识会想扇对方,而不是直接来一记揍人更疼的勾拳或直拳。
娜娜开始准备往后闪躲的时候,她又忍住了。
“不管哪种,总之,我是变态。”云菩轻声说,“变态会让你不开心,所以你去漠东找你娘好啦,你娘会每天都哄你开心。”
她真的是用尽毕生的礼数才没有揍娜娜。
要是娜娜没有见好就收滚了,她绝对会让娜娜后悔出生。
“不要和伙伴吵架。”竹庭比母亲要更亲人一些,有时候她蛮喜欢和竹庭依偎在一起,有时候她会觉得竹庭烦。
于是她从竹庭怀里挣扎开。“没打架呢。”
“为什么还是这么一点点大,”竹庭揪着女儿,比划着。“什么时候能和阿娘一样高呀。”
发病时她总会丧失去时间流逝的知觉,不过,她总觉得女儿好像到了已经可以算是大孩子的岁数了,可低下头一看身量,却还是一只小女孩。
“你今年多大了?”她迟疑了又迟疑,还是问,“我的脑子不是很清楚,许多事只记得一些大概。”
女儿抬起头,看了看她,半晌说,“不好说。”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她被逗笑了。
“我也不知道。”云菩在掌心里垫了块毛巾,隔开伤口,拎起小银壶,往外倒她新鲜煮的奶茶,她要冷静一下,换换心情,品尝一下云贵那边的孝敬——文人是有气节的,至于官吏,从金墨主政的时候起,新郑有什么,上城就会有一份一样的,有时碰上识趣的,送过几回就知道她喜欢什么了,这是从大理送的玫瑰普洱,新鲜窖藏,味道还不错,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竹庭抓了把燕窝扔了进去。
她不想跟竹庭讨论她到底算几岁了的问题,于是岔开了话。“而且我不想这样做,因为很无聊,还不如直接放了。”
如果这燕窝不是四公主良心发现近期送给竹庭的,她倒出来了一大碗黏黏糊糊散发着普洱味道的“双十年华”燕窝粥。
“怎么改主意了?”竹庭好奇问道。
“你会准备两杯什么都没加的酒。”她戳穿了竹庭的小算盘。
“我说话算话。”竹庭平静道,“一切看她自己的造化。”说着,她走过来,坐下,揉揉女儿的发心,“怎么突然换衣服了?”
“在外边吃饭了,衣服上有饭菜的味道。”女儿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手上缠着一圈绷带,还要固执着用这只手去拿着漏勺要把燕窝从碗里捞出来。
“比银耳好吃的,你尝尝。”她从女儿手里要走漏勺,柔声说。
“我不喜欢喝粥,奶茶是奶茶,粥是粥。”女儿拎着闺女尾巴把闺女从桌子上丢下去,她给小猫取了个大名,“松塔,走开。”
闺女还是挺喜欢她的,就算被女儿气的眯起眼,却还是收起爪子,跳到博古架上,抡圆了手臂,纯拿肉垫给了女儿一巴掌,啪的一下。
“你怎么打人欸。”女儿捂着脸指着闺女。
竹庭看看她脸上猫爪形的红印,没忍住笑了,过去把闺女抱起来,“不要去抓人家的尾巴。”
女儿倒也像只小猫,只是这只小猫不太亲人,只有心情好的时候会粘着她,心情不好就会躲开,很难得的茶也不要喝了。
云菩仔细地看着竹庭,从外表上,竹庭真的和母亲一模一样,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出任何差异,可和母亲又那么的不一样,最后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哦”了声,不置可否。
其实她对母亲也没有很多的了解,因为她的出生,不管怎么粉饰以合作的名目,也不管母亲是为了保全谁而做的牺牲,实则母亲不是为了自己选了这条路,母亲没得选,假若换成是她,她绝对不会任由一个这种出身的孩子长大,挫骨扬灰是她能想到的处理方法,所以她也尽量不主动在母亲周围出现,以免惹母亲会想起种种的不愉快。
甚至她们彼此间几乎不怎么说话。
至于竹庭,目前竹庭看起来性格上稍微有点像疯掉的那一个,但她有些拿不准竹庭现在是清醒的还是仍在病中,精神上的病总是比较微妙的。
没多久,她意识到,好家伙,难怪竹庭看起来和母亲那么的不一样,这是不一样的疯法。
这两个人症状还是不太一样的,母亲比较安静,竹庭的症候挺闹腾的,有时候以为自己是茉奇雅,有时候像个木头人,有时候又一脑子胡诌的东西。
竹庭找来两个酒盏,倾倒了两杯度数很高的清酒,闻起来大概酒和水是三七开,再浓的酒味道不会这么呛,随后,变戏法似的翻出她的一个看起来有点破的铁制梳妆盒,打开最里面的暗格,“在中州,女子出嫁时家里都会陪嫁一帖药,至于是用来对付妾室还是夫君婆母乃至自行了断就只能看个人造化了,这帖药名叫往生极乐,药,无色无味,人去的无声无息,相传是全公主从宫里带出来的,东吴四个都督,周、鲁、吕、陆,都是为此药……”她倒转过盒子,茫然道:“咦……”
云菩心想:完了。
她看着竹庭神情几番变化,倏然间起身,死死抱住她,就这么抱了会儿,又把她推开,急匆匆的冲出了帐篷。
等她估摸着竹庭走远了,连忙去找琪琪格。
琪琪格提着一个菠萝,跟小啾她们几个吹牛皮,“这可是南边的孝敬,”她说的有鼻子有眼,“从两广上船时还是青色的,待船到渤海湾,再跟林檎柚子等水果放在一起,闷上几天,就能吃了。”
“你还记得上次我给你的那包蟑螂药吗?”她逮住琪琪格,扳着琪琪格的肩,“还有剩吗?快还给我。”
这件瘪事要从纪悦说起。
她不像娜娜说的那般,对杀人这种事有瘾,她自问这么多年,能抬的手都抬了,甚至,两军相对,她觉得总归和纪悦也是相识一场,给纪二小姐留了个全尸。
但自从她拿发芽土豆煮的冬虫夏草把纪正仪她爹送上了路,她再也不敢相信自己勾兑的药剂。
根据当年成芙所述,剑南道五姓旧籍江左,家族中流传着一味药,是用特殊矿石制成的,人服了不会速死,而是渐渐衰弱,两三年间因衰竭而亡。
她最后从母亲那里拿到了药,只是不知为何,就剩下了半包,那年她怀疑是母亲保管不善,不知道什么时候撒了,只好将药粉混入了箭簇,命暗卫用这支箭送走了纪悦。
现在她怀疑这个药半包也能毒死人,而被毒死的那个人……承平或鸣岐多少得占一个。
总之,她知道这帖药是用什么矿石做的,也知道能在哪里开采出这种萤石,所以,在大雪纷飞的寒冬,她不想在这种天气下还要出门买硼砂去款待蟑螂,她就从竹庭的首饰盒里摸出来了这半包药给了琪琪格,当时,她只是很朴素地想,能毒死人的药,拿下小小蟑螂肯定不成问题。
结果到最后是一只蟑螂的尸体她都没看到。
琪琪格茫然地瞪大了眼,“什么药粉?”
“那包绿的。”她提醒着。
“我倒掉了。”琪琪格说,“那到底是什么药?蟑螂吃了越长越大,小耗子一口都不吃,开春了,我怕会坏掉,和猫灰一起扔了。”
那边珠珠突然从被窝里爬起来了,她居然在白天的时候起床了,只见珠珠神情惶恐,“什么,蟑螂,哪里有蟑螂?”她尖叫道,“这到底什么鬼地方,有耗子就罢了,怎么还有蟑螂?”
珠珠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你家不是皇宫吗?到底什么样的破皇宫居然会有蟑螂?”
“没有蟑螂,你听错了。”她把珠珠甩开,绝望地坐在书桌后边。“高低也是皇宫呢,没有蟑螂的,你放心。”
没多久,金墨冲进来,她脸色苍白,左手攥着一块纱布,但仍淌着血,进门直奔她而来,揪着她的衣领把她拎了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你娘说我给你下毒。”
娜娜本来坐在帘子前干瘪,听见这话,她扭过身,往里面看着。
小茉慢条斯理地拨开金墨的手,她就是睚眦必报的脾气,柔声道,“要记得哦,别拿手抓兵刃。”
“真无语。”娜娜又放下门帘,她一点都不想听金墨和小茉干架,她俩吵架的内容一点意思都没有,她抬起眼。“芋头好吃吗?”
素言刚病过一场,还是有点怕冷,拢了一身青色的斗篷,她是一个冷淡的人,妩媚至极反成锐利,如若利剑出鞘,无形中拒人于千里,就这么一个冰雪似的人,一身冷色的站在暗处,偏偏手里捧着一个烤芋头,偷听两句小茉她们吵架,啃上两口。
一个冷清的人应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最起码不能喜欢吃烤薯。
其实从前她不太敢和素言搭讪——她同茉奇雅还不一样,茉奇雅跟素言总归有上下级之别,加上素言那一些微妙的心思,致使在茉奇雅面前,素言倒像是个正常人了,可素言在其他人面前,是那种像林间仙子一样的女孩,冷漠淡泊,沉默寡言,高不可攀——直到她逮到素言揣着一个烤地瓜来找茉奇雅说事,说完还在门廊下啃了口她的那刚出锅的热乎烤红薯。
“不太甜。”素言走过来,挨着她席地而坐,把芋头举到她面前。
“还是好吃的。”娜娜有点担心素言嫌弃她,小心翼翼地在另一边啃了口。
不过素言没有延龄形容的那么夸张,顶多是把她咬过的那块掰下来,送给她,“你要是真想救她,”素言也掀开帘子的一角,偷偷看了眼,大概是想确认下小茉没心情管帘子外的事,“你去把她放了。”
“什么?”娜娜睁大了眼。
“她忘了,你装死,她问你,你惊讶。”素言说,“宿绾也是习武之人,张娘子煮的馄饨饺子从来都不熟,一来二去,跑了个人也不奇怪,”她望着天空,“庆郡王之女有些分量,但宿绾只是一个普通女孩,她若是真的愿意抛下一切,从此当个彻头彻尾的平民,我想小茉大概也满意了。”
不过她也提醒娜娜,“茉奇雅的事,你娘都没少掺和,许多事,说不清道不明的。”
娜娜垂着眼,“倒不全是因为宿绾。”她轻声说,“我很怕,其实,我已经记不清我们当年到底决定做什么了,小茉已经变成了一只冷掉的牛角包,我害怕我也变成那样,素言,你说,我们要这荣华富贵,是为了什么?牌位上的那些长辈们心中惦念的是回家,”她流露出一个带有几分讥讽意味的笑,“衣锦还乡,但她们口中的家乡,到我们这一代,无锡,苏州,象山,临安,柴桑,澎湖湾,这只是地图上的一个名字,那一口家乡的吃食,提上一嘴,当地的官员自然知道怎么办。小茉她们的动机倒不难理解,”她揪了一朵地上的花,“她们要让日子对付着过下去,可以后呢,不能总是对付着过日子,一代又一代的对付着过日子。”
忽然她尖锐问道,“素言,你想做什么?”
素言被她这一问,问了个心乱如麻。
“打一辈子的仗吗?”娜娜沮丧道。
“我想要小茉。”她最终答了一句很不正经的说笑。
“真有品味,”娜娜撇撇嘴,“喜欢冷掉的牛角包。”
冷掉的牛角包拉开帘子,“去把这两盏酒给宿绾送去。”她叫年年端了个小托盘,“是死是活,看她造化。”
娜娜伸长脖子看了看那两盏酒,迟疑道,“你确定?”
“你再问,”小茉垂眸扫了她一眼,“那我就反悔了。”
“不不不,娘娘圣明。”她爬起来,从年年手里抢走那个小托盘,端过去找宿绾。
“这是一个老套的开场白,”她宣布,“一杯里面有毒,一杯里面没有毒,你自己挑一杯,死了,我们厚葬你,活着,会给你三百两银子当作盘缠,你从此隐姓埋名,不得再出入官场,干涉朝政。”
宿绾蜷缩在椅子上,本是毫不在意又漫不经心的瞥了她一眼,但看见那两盏酒,却起身,茫然又有点生气地说,“她当我是智障吗?”
“你问我,这我也不知道。”娜娜摊手。
“这酒,在冒烟。”宿绾指着左边的那盏酒,天知道茉奇雅往里面扔了什么东西,看起来是娜娜端着酒走到这里那玩意还在酒里面反应,只见这酒里气泡不停的咕噜咕噜翻滚着,冒着浓烈白烟,时不时噼啪作响,酒液往外嘣着,溅了一托盘。
“说不准这杯酒才是没毒的。”娜娜也蹲下来仔细观察了下。
酒杯这种美丽高贵的东西从来都是小茉的私人珍藏,所以端出来的这两盏酒是装在茶碗里的。
小茉家里的茶盏都是街上买的便宜陶瓷,洗两次就裂的那种。
终于,小茉丢进去的半块钾把茶盏炸了,碎片飞出去,把另一个茶盏打了个稀碎。
“不是,这我也没法选啊。”宿绾冷笑了声。
“就当你都喝了。”娜娜拍了拍她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