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
在自己床上翻过来再翻过去,甚尔还是没有睡着。
从前他睡眠很好,在禅院家不是祓除咒灵,就是被找茬打架,自然疲累加身倒头就睡。跟樱流住一起,居住环境得到彻底改善,后来再跟樱流晚上躺一张床,床单如湖面般柔软,更加不会失眠。
今晚,他失去了柔软的大床,还失去了身边躺着的人。
玛德,床太小了。
想到这,甚尔一个起身坐在床上,穿鞋站起来开门出去。
凭什么,凭什么自己要听那个无情小少爷的话。他屋子里的大床自己一旦躺下了,就别想赶走。
趿拉着木拖鞋,甚尔径直往樱流的房间走去。别墅二层的走廊,甚尔的房间在最右边,跟樱流的房间隔着楼梯还有长长的距离,似乎一开始就安排好。
而今晚,甚尔才想明白,禅院家一开始就隔开他们的距离。
作为家族里备受鄙视的废物,他却得到了禅院家眼中的至宝。无形之中,甚尔感觉通过拥有樱流自己似乎把整个禅院家都踩在脚底。
细长的眼眸闪烁恶劣的光。
该死的禅院家。如果他们不希望,他偏要一直拥有樱流。
甚尔已经来到樱流的房间门口。出乎意料的,门内有声音。
“爸爸妈妈……吉他……毁了……”
“迦得……我是……他……”
“不要死……妈妈……”
一声声断断续续的呓语。门口侧耳倾听的甚尔想也不想,手落在门把手上,门锁锁住,是樱流睡前落的锁。
敲了两分钟门,门内的樱流被噩梦缠住,始终在说胡话,夹杂着几声咳嗽,迟迟没有来开门。这难不倒甚尔。
咔吧一下,他直接用蛮力把整个门把手卸下来,里面的门锁彻底失效。甚尔推门而入,掀开金线勾勒的帘子,来到了屋内的空间。
房间真大,要不是甚尔五感敏锐,听力过人,应该是听不到樱流梦中这些呓语。掀开帘子后,甚尔一进去,看到床上的樱流脸都烧红,颓红艳丽,喉咙不由绷紧。
而这时,樱流睁开眼。黑色的眼眸盈着一池春漾漾的水,微微的颤,随时能溢出来。软软的眼神,迷蒙而无助。
绷紧的喉咙缓缓,甚尔探手摸摸樱流的额头。
“小少爷,你真的感冒了?”
樱流躲不开这只暖烘烘的大手。左右偏头,横竖躲不开。他烧得厉害,意识模糊,忽然觉得委屈,小声嘀咕:“热……”
隔着层朦胧的生理泪水,他看见双绿色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樱流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这在清醒时,樱流完全做不到。然而此时此刻,被这双眼睛的主人抱在怀里,他也不反抗,只是一个劲地嚷热。
纤白如玉兰花花瓣的手,此时粉嫩指尖染红,像是沾上鲜红的石榴汁。这样一只手推拒着拥抱。
甚尔只觉得自己怀抱着冬季最后的一株红色山茶花,娇艳,易凋零。满怀的花,应当小心翼翼,他却想抱得更紧。
“热……”
樱流翕动嘴唇,小小声说道。见抱着他的人还不松手,鼻尖抽动,发出一声轻微的啜泣。
现在的樱流烧得意识不清,只觉委屈,要用撒娇来惩罚抱着他的无赖才行。
但这彻底取悦了甚尔。他用手颠了颠怀中的樱流,像哄着婴孩般,语气是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轻。
“这么会撒娇啊,小少爷?”
小少爷的鼻尖微耸,正委屈着。挺拔白净的鼻尖,是此时红椿花唯一的白,像是没有红透的白蕊。甚尔弯下腰,嘴唇亲了亲莹白的鼻尖,忍不住吸吮了下,将那鼻尖也变成透红。
他怀中的花,因他一片艳红。
甚尔抬手摸摸樱流的脸,轻声道:“好,先不抱了。”
塞了两个枕头垫高脑袋,甚尔把樱流放在床上,掖紧被子,然后下了床。原本是想找家庭药箱里的感冒药喂樱流吃,但在窗台附近的圆桌上,他发现半瓶威士忌。
喝这么烈的酒,还以为小少爷喝酒是为了所谓的情调。圆桌上还摆着本书,《灰神父传记》。
啊是赛马场那个小白脸给的。翻翻书,密密麻麻的文字,甚尔一个字也装不进眼睛里,直接把书丢桌上。
然后他一只手抓住酒瓶,皱眉。这么烈的酒,灌入喉咙,不会好受。而且,好像喝了酒就不能吃感冒药?
挠着后脑勺,甚尔找不到这个问题的准确答案,但也不拿小少爷的健康开玩笑。樱流房间里有淋浴间,甚尔干脆去里面冲了个冷水澡。
边冲冷水澡,甚尔边想,有洗澡的地方还要去专门的浴室,有钱人可真造作。咳这有钱人里,不包括小少爷。
冲了冷水澡,甚尔简单地擦拭身体。他直接脱掉上身的衣服,再次上了床。樱流烧得难受,想要喝水却开不了口,只能哼唧两声。
一滴冷凉的水滴落下,宛如掉进高热沸腾的油中,扬汤止沸,樱流更难受。
病人的脾气是很难说的,少年霍然睁开眼,隔着一层生理泪水迷蒙的壳,看见有倒立的钟乳石滴落着水珠。
钟乳石不像印象中的白,带点红,但是顺着那尖尖乳石滴下来的,的确是一颗颗晶莹清澈的水滴。
在洒进来的月光中,那尖尖的乳石小小的,微微起伏,上面的水珠闪着光,宛如露水坠落,落进樱流干渴微张的嘴唇。
而那钟乳石往下低了低,樱流抓住机会,一口叼住乳石,绝不松口。
“……啧!”
被小少爷咬住胸,甚尔是怎么也没想到的。震惊之余,还有疼痛传来。而且小少爷压根不像他表面一样温和优雅,下嘴是真的狠,跟不知轻重的婴儿没有一点区别。
这要是在外,甚尔早一掌把偷袭者脑袋打爆。但是实际上除了小少爷,谁又能这么放肆靠近随意对待他的身体。
他忍着痛抬手想轻轻拍下后脑勺,最终,却只是摸了摸樱流的脑袋。
“咬得这么狠,你把我当妈妈了吗?”
妈妈两个字,仿佛击中樱流的魂灵。高烧的额头如冷水浇头,他稍微恢复清明,第一时间松了嘴。嘴唇茫然地开阖了几番,最终选择闭上嘴。
樱流侧过身,拉高被子,脸埋在阴影。甚尔如俯卧撑般撑着上半身,把人锁在自己怀里,低下脑袋,仔细观察身下的小少爷。
他侧着的半面脸薄红颓艳,眼睛睁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均匀清浅的呼吸,有几分高热。
“生出我这样的孩子,父母注定了不幸。”半晌,樱流很轻地开口。
一半是高烧的气虚,一半是惯来的淡淡语气。
甚尔心中,被什么拨动。
他以为只有自己这样的无咒力才会被家族歧视,才会怀疑过自己的出生。可是,原来樱流这样高贵优雅的小少爷,也会说出这种话来彻底否认自己。
他们竟是一样的。
甚尔觉得强弱不再重要,至少在这一刻。至于禅院家,管他们的。
想着,甚尔不再撑起上半身,选择侧翻身落到床上,从背后抱紧樱流。
冲过冷水澡的身体已经回温,樱流一被抱紧,就说热。但是也没有力气再推开。
身体虚弱导致理智的锁被撬开一丝,他不再能清晰地拒绝,反而贪恋尚有凉意的怀抱。
期间甚尔下床,听从樱流的意思倒了一杯温水。汲取水分以后,樱流感觉稍微好些。窗外落雨,寂静中,无人说话,甚尔再次从背后抱住樱流,他们静静听着雨打玻璃窗。
啪嗒一声,外面雨滴像是砸中樱流的额头,水晶绝句从中而出。
“打个响指吧,他说*,
“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
“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
“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
樱流闭上眼,任凭诗歌随着自己的话语在寂静中流淌。
甚尔不懂得这些,但是从他的角度,看到少年挽出一个淡淡的笑。
他从来不了解他。想着,甚尔开口道:“樱流。”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正式叫他名字。
“你不喜欢我送的那把吉他?”
“没有。”樱流否认,语气是气虚的轻柔,“只是吉他带来一些不好的回忆。”
“那就丢掉。”甚尔干脆利落道。
知道他是在说吉他,但是樱流还是停顿了好一会儿,作出决定。
“留下吧。那些不美好的回忆,也有过美好的开始。”
这是他不多见的软弱。
此时此刻,脑海的回忆是自己收到第一把吉他,父母期待认可的笑容。自己重重一点头,父母的笑容就大大盛放,宛如向阳的向日葵。
原来父母如此深爱过自己。然而,距离这个画面,也有太长的岁月阻隔。
“真搞不懂你。”甚尔如实吐槽。
樱流没说话。等甚尔反应过来,怀里的少年已经睡着,呼吸均匀清浅。他怀抱着从前的美好,跌进黑甜的美梦。
真拿他没办法。樱流前半夜烧得厉害,后半夜补充水分以后,需要大量休息。
甚尔抱住他,也闭眼,很快睡着。果然还是要抱着小少爷睡觉才能睡好。
冷雨敲窗,深沉的夜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