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盈盈,西塘人氏,土生土长的江南姑娘。她五官甜美,鼻尖有颗红色的小痣,见人总是未语先笑,眼尾似花瓣,唇珠如点樱。
时至今日,尹清荔还记得那姑娘的音容笑貌。
也是因为那颗小痣,让她只往足球破口处看了一眼,就认出了那颗头颅的身份。
朝红颜,暮枯骨。
“吴老师是支教来的,”尤茜曾经这样告诉她,“说是家里安排的仕途,支教之后,回去能保研。”
“但是,一年之后,到了服务期满的时候,她却不肯走了。”
黄门县,位于川渝边界,是典型的“贫困山村”。江南富庶水乡里长大的姑娘,哪怕只是为了仕途,能在这种地方吃上一年的苦,心志也必定坚逾常人。
然而,决定留下,却并非热爱。
“吴老师跟家里关系不好,每次电话基本都会吵架。学校宿舍隔音不好,我们听到,好像是家里又不同意她读研了,因为爸妈瞒着她生了个弟弟。”
“她一气之下,和家里断绝了关系。但是不久之后,她父亲就找了过来,当众给了她一巴掌——就是外出写生前几天的事。”
亲人反目、前途未卜,吴盈盈心乱如麻地带着一个班的女学生上了山。
再后来,一场噩梦开始了。
吴盈盈是自首的。
在警方接到失踪报案后的第八天深夜,她一身尘土、形容狼狈地敲开了县公安局的大门。
“死了、死,死了……”
“是我害死了她们……”
忘却了山上发生的一切,对于八天里的去处,亦疯疯癫癫、交代不清。然而,吴盈盈却准确说出了失联学生所在的位置,带着警方翻山越岭,寻了过去。
春暖花开的季节里,山间温暖湿润,蛇虫鼠蚁又多,尸体腐败得很快。
那一幕,尹清荔只是看了照片都反胃不已,遑论亲历。
当年,办案的刑警吓吐了好几个,吴盈盈却出离平静了。
案卷里的一张照片,令她印象最深——拍摄角度、周遭景致,皆与木雕呈现得分毫不差,宛若平行时空里的两个世界。
一边是妙手还原的凡尘俗世,一边是炼狱。
而综合其他照片来看,吴盈盈当时就伫立在镜头所在的位置,神情茫然而又疏离,像是往返于二者之间,却不慎迷了路。
……
“她被羁押的时候,其实已经疯得差不多了。”尹清荔如实告诉蔡薇,“那次会见,我们的交流过程中,她几乎没有说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她对她父亲有着非常深沉的恨意。我试着提了两次,她的反应都很强烈。”
“这倒是我们在审讯过程中没有发现的……”蔡薇沉吟起来,“重男轻女,顽固又古板的中年男人,的确令人没有好感。不过,我们调查过她父亲,包括她越狱之后,对她父亲那边的布控也持续了很久,没有发现问题。”
“还有,她向我坦白过一件事。”
“她说尤茜的眼睛,是她挖掉的。”
蔡薇愕然。
“但是,尤茜自己并不承认,而且案发现场也没有任何佐证,我判断为她无意生还,故意为自己加重罪名罢了。”
“这么说来,倒和她之后越狱的行为有所矛盾——她到底是想要伏法,还是想要脱罪?”
尹清荔却说:“或许,监牢之外,才是她更加不想面对的地方。”
而眼下的情形,则恰好印证了这一点。
只是……
尹清荔原本以为,这一天的到来,会更早一些。
这样的话,她还是咽了回去,没有直接说给蔡薇听。
***
走出市局时,已经过午。
尹清荔捏着车钥匙,站在午后闷闷的阳光下茫然了好一会,这才想起来,她是坐警车来的,自己的车应该还停在盲校附近。
送她出门的娄悦有些不放心地目送着她分外单薄的背影,做好了她晕第二次的准备。
“需要我送您一程吗?”
尹清荔婉拒了她的好意,“回去吧,你们法医室应该还有的忙。”
娄悦还是不太放心,“盲校那边又加了一个探组,他们下午出发,您不妨再等等,我让他们稍您一程。”
“我打车就好。”
恰好有出租车经过,尹清荔伸手拦下,与热情尽责的小法医道了别。
刚要上车,忽地,她瞥见了什么,开车门的手顿住了——
“抱歉,师傅,我暂时不用车了。”
出租车司机摆摆手,开着车缓缓汇入主路车流中,离开了。
尹清荔站在原地等了一会,一辆熟悉的辉腾便拨开车流,停在了她面前。
副驾的车窗落下,一只骨肉匀停的手伸将出来,冲她打了个响指。
尹清荔心情复杂地上了车。
“我以为,我临走的时候锁了车。”
秦离目视前方,粲然一笑,“你记错了。”
她这辆车支持无钥匙启动,但与此同时,安全性也是无容置疑的。钥匙离开车五十米,车就会自动锁定,因此,根本不存在忘记锁车的情况。
尹清荔歪头看了她一会,忽然说:“数额巨大,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这是要和我发展长期关系的意思么?”
她瞥眼过来,眼尾含着促狭的笑意,侧脸轮廓被车窗外阳光修饰得边缘清晰,分外精致好看。
尹清荔发现,昨晚某些勾魂摄魄的东西居然并没有“见光死”,反倒在青天白日之下蓬勃生长,变得愈发动人了。
秦离此人,像是自带一方芥子。
她一出现,那些来自凡尘的暗潮汹涌、阴谋烦忧统统都被隔离开来,让人只能看得到她,只能看得到极致的美好。
“就是这个意思。”
六个字轻轻咬在舌尖上,清晰而婉转,带着一种别样的真挚。
秦离一时拿不准她是玩笑还是当了真,下意识踩了刹车,辉腾缓缓停在市局百米之外的街边。
安全带卡扣弹开的声音,在隔音良好的车厢里,几乎震耳欲聋。
下一秒,尹清荔倾身过去,含住了那双肖想半日的温软唇瓣。
她忽然凑上来时,秦离像是被她吓了一跳,身子略微后仰了一下。但随着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颊越靠越近,她又被那双灰褐色的瞳仁所吸引,由着她欺身上来,为所欲为。
双唇相接时,秦离发现她的睫毛轻轻一颤,淡如烟雨的眸子里骤然泛起水雾,折射出阳光的千层光点,犹如一颗华美得不可思议的璀璨宝石。
昨夜接吻时,她尤会闭眼,此刻却不肯阖眸。目光向上,饱含倾诉,眨眼间如同一场漫不经心的勾引,却令人完全无法抵抗。
秦离在她腰侧轻轻一碰。
她会意挺身入怀,双手环住了她的脖颈。
膝盖磕在中控台上,有一点疼,尹清荔没有声张。
“……这么乖。”不知过去多久,秦离的声音略微沙哑,指腹在她恢复红润的唇边轻轻一碰。
尹清荔用额头抵住她的手心。
“那,你答不答应?”
她还在想着方才的话题,谁料境遇大变,询问出口,却绵软得如同祈求。
秦离张手抱住她,无声无息了好一会,叹了口气。
“抱歉,”她轻声道,“我最近恐怕得出趟远门。今天过来,就是想再看看你。”
尹清荔伸手揉着隐隐作痛的膝盖,“嗯”了一声。
……委屈得快要滴水了。
秦离撩起她宽松垂挺的裤筒,发现不过短短这会功夫,她左膝就起了淤血,红肿泛青,皮肉热意滚烫。
再看手背,同样如是。
秦离牵起她的手指,放到唇边,冲淤青处轻轻吹了口气。
万般不舍。
“抱歉,”她又道了一次歉,“不该这么早招惹你。起码应该等事情平息得差不多,再好好和你认识的……是我不好。”
尹清荔抬起眼来,泛红的眼底闪过疑问。
秦离在她指节处落下一吻。
“照顾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