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当时能够轻易找到同川浴的中心,和那池子的大小当然有分不开的直接联系。萧歌一口气差不多将要用尽,干脆先行浮出水面呼吸了个痛快。他大口呼吸着,给易儿打了个保护自己的手势,又一次闷头钻了进去。
方才他在换气时顺便考察了一下,或许再往东走十步,往南行个五步左右,就能看见他想找的位置了。
他的运气果然还是像从前一样很差,萧歌心想。他分明确认过大体的方位,可为何头朝下已经触到了池底,在能看见的范围之内仍旧找不到想见的东西?
难道真的和同川浴不一样?浦弦那家伙没有将这里的布局完全照搬到幻境之中吗?
萧歌灵机一动,伸手将腰间的符命刀摘了下来。
这把刀归属于林念,可他却没来得及将其留在自己身边。符命刀乃是凌空大师的得心之作,是专为林念诞生而打造的除祟之刃,每当身旁有浊灵侵袭之时,此刀便会自发以震颤提醒,距离越近,震动别愈加强烈,那些无法靠肉眼辨别清晰的狡诈浊灵,在这一把刀刃下变得无所遁形。
即使在漂浮摇摆的水下,萧歌也格外珍惜地摸了摸刀鞘,随后他隔着水流将符命刀从中拔了出来,刀尖指向水面之上,刀刃朝向面对自己的远方,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刀背的位置,好像光在脑子里念出咒诀,就能催使符命刀做出它应做的反应。
此刀认主,他又不是公子本尊,凭着亲密的关系而驱动他人的所有物,委实是有些异想天开了。
不出所料,符命刀静悄悄的。
萧歌放松身体将自己浮出水面,水滴顺着他下巴滴滴落下,他突然又想到了铸起符命刀的凌空大师。
这个世上所谓的除祟武器,其实并非是天生就存在的。凌空大师李郎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往上追溯三代或许能说出其诞生的起点。李氏一族曾有一派痴迷于神兵利器,而当浊灵逐渐出现于百姓们的视野之中,除祟的需求便被寄托在了能剁肉抽血的利器之上,随之,为了区别于传统的利剑和天生身负重任的逸士,一种需要特殊天赋才能启动的武器便被称之为只有少数命定之人才能使用的神器。
这样子的神器似乎并不多见,可在他们的圈子中却是再普通不过了,林念身上有两把,而萧歌自己身上也有一把。
萧歌手指轻轻摸了摸自个儿腰间的红尘剑。其实这些似真似假的往事并不是凌空大师自个儿说的,正是林念一遍一遍告知了当时一无所知的他。
除祟神器是需要注入使用者的真气才能发挥作用的,如果无法将身体里隐藏的能量逼出,就算是李郎这等铸剑师的得意之作也不过宛若一把稍显锋利的普通铁剑。
是不是因为他没有将真气注入到符命刀之中呢?
萧歌握紧刀柄,回想着当时偶然的那一次,慢慢释放出当时的感觉。
一股麻痹的快感自其手心传来,接着沿着筋脉一路向上,直逼太阳穴。萧歌一整条手臂都陷入了麻意,头脑一阵晕眩的同时,只见自己握着刀的右手不断颤抖着。
符命刀居然……认主了?
水波因其震动开始荡漾出漂亮的涟漪,萧歌按着左手将刀强硬地抽离,在脱手的那一瞬间,震动再一次停下了。
符命刀缓慢而沉稳地没入水中,萧歌托着手腕发了一瞬间的呆,而后手忙脚乱地将符命刀一把捞了回来。他没想过自己能够顺利地逼出真气,也没料到符命刀居然真的变“听话”了。意料之外的事仿佛有许多,而他对种种变故毫无头绪。
难道只是自己的错觉吗?
“易儿!”他冲着岸边大喊道,“你刚刚有看到什么吗?”
“易儿什么都没有看到。”雾气背后,一个模糊的小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我手上的刀有什么变化吗?”
“刀?指的是念哥哥的刀吗?”易儿抓抓脑袋道,“易儿没有看清……”
没有看清。就算是握在自个儿手中,萧歌也认为自己同样没有看清。他不敢妄下定论,但如今却有一件事最为简单粗暴,那就是将方才发生的,再重新上演一遍。
闭上双眼,平缓躯体,在极其放松平静的情绪中将内心深处的力量涣散到每一处血管,通透过后,是真气自然的凝聚与流露,那些隐藏在秘密之处的力量经由意识的操控渡到了刀身之上。从前觉得催动真气是件难事,没想到在离开公子以后,无人赞赏却表现地如此出色。萧歌欣喜的同时几乎不可避免地有些失落,但也因此而感到骄傲无比,或许这将是他飞跃成长的起点,仿佛脚下是刚刚跨越过的漫长阻碍。
萧歌试图通过脉络抽丝剥茧,思绪便顺着通透而纯净的力量蔓延到了每一处角落。不一样,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如今能够自控的气息同早些时候被迫爆发的真气全然不同,然而这点不同萧歌虽然说不上来,却能感受到它更为温和与包容,那是从前具备攻击性与膨胀的真气爆发完全不存在与匹配不上的特质。
很温暖,如同和煦春风,奇妙地安抚了他的不安。
萧歌保持着这样的状态,闷头往水下潜去,事实上符命刀一旦入水,便顷刻间带起了变化。小小的漩涡围绕着刀身愈演愈烈,不断颤动的刀身甚至在水中打出了上扬的气泡,符命刀周围形成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仿佛在萧歌手腕上套了一个透明的圆环,自此形成保护抵御了漩涡的侵入。萧歌头朝下潜入着,可身后却总是有着强硬的阻力,那漩涡像是化作了看不见的“水人”,正握紧双手抢夺着符命刀。
“疯魔汤”似乎慢慢开始显现出其最真实的模样,那不仅仅是血水染红才带来的名称,而是能够让其得到名副其实称号的诡异现象。
与此同时,萧歌眸色一凛,可惜的是,他依旧没能在计算的位置发现任何足以攻破乱象的线索。
这怎么可能呢?符命刀如此震颤,此处必有浊灵!
那为何他们第一次来的时候,符命刀却没有给出任何反应呢?
那一瞬间的疑惑给了萧歌一瞬间的停顿,在他没有意识到的闪烁里,原先禁锢符命刀的漩涡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升温的池水。被淡淡暖意包围的萧歌很快便察觉到了异常,裸露在外的皮肤隐隐在发烫中变得难以忍受,哪怕是在池水中本就憋着不能呼吸,也觉得周围异常使人窒息。他划动了几下撑起自己探出水面,隔着耳道中涌出的池水,是易儿扯着嗓子的大声疾呼,他看着周围水汽蒸腾,疯魔汤仿佛变成了一锅待开的沸水,居然就要将他活活烧死在里头!
同川浴的过去一下冲破了记忆,在尚还能忍受温度之前,萧歌在不断升温中手脚并用地向岸上游去,他看着岸边的易儿朝着自己伸手,却猛然发现小孩的位子正逐步同自己拉开,那不是易儿在退后,而是自己……竟是自己在往疯魔汤的最中心漂去!
他所做的努力没有用,明明看着在前进,却不断地往后倒退着!
疯魔汤的池水在这一刻倒转,原先滚烫的体感开始逐步冷却了下来,起初萧歌还在感叹自己终是没有被沸水煮死的结局,可待着待着却又遍体生寒,疯魔汤竟是又向另一个极端疾驰而去。
看来这池水是真疯,不是要将他烫死就是要将他冻死。萧歌又试着往前划动,不出意料地被重新“击打”回了原地。
他被困住了,但凡再多来几个来回,横竖都是在这儿一死。
萧歌不安地漂在水面上,巨大的恐慌向他袭来,懵懂中甚至吃了好几口自己的洗澡水。
一直以来维持的真气终于松下了,符命刀停止了颤动,而他自己也仅凭借着本能将刀柄勉强握在手中。不断颤动的身躯挪到了他自个儿身上,萧歌微微长嘴叹气,竟惶恐地发现已经能吐出冷气。
他当真是被冻着了,因此麻痹的身体没能第一时间感受到回流的温暖。易儿的呼喊声再一次明朗了,那足以让他猛打了个哆嗦,撑起意识爬上了岸。
易儿手忙脚乱地扯着他的衣服往上拽,可小孩儿的力量仍旧微乎其微,整个湿透的萧歌根本难以从他那儿获得更大的助力。他几乎是将自己的身体笨重地甩了上去,一上岸便立刻躺地四仰八叉,胸膛剧烈地起伏,无论是外边儿还是里边儿,他都需要温暖将自己全身心地包围住。
疯魔汤在其离开后归于了平静,看上去还是第一眼瞧见的周公池。
“好奇怪啊……”易儿小声嘟囔道。
“易儿,你怎么赤着脚?”缓过来一些的萧歌扭头看向蹲在他身边的小孩儿道,“离岸边远一些,别被这疯子一样的池水溅到了。”
“啊,是刚才不小心……”易儿看上去有些害羞,萧歌觉得他又有些回到最原先不相熟的阶段了。“我想去救你的。”
“傻孩子。”萧歌握着他的脚踝道,“我刚刚交给你保管的东西都还在吗?”
易儿点头道:“在。”
“把那白色瓷罐拿出来吧,你的脚趾都烫伤了。”
易儿乖乖照做,萧歌盘腿坐了起来,蘸了药膏开始往小孩儿脚上涂抹。
“我爹说的果然是对的。”萧歌道,“一直带着药膏才能使人安心。”
“不疼了。”易儿晃了晃脚趾道,“这药真灵。”
“你知道这药膏是谁做的吗?”
“是成笙哥哥做的?”
萧歌浅笑了一下,摇摇头道:“不是,你也觉得很像?但其实是我爹做的。”
易儿愣愣地看着他。
“我以前问过我爹,我们家的药膏这么顶用,为什么还要执着干那画符纸的生意,光是调配这一种药膏,就能更好地造福四方。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他能卖符纸是得到了别人的许可,因此卖得正大光明,而那其中也承载着别人的承诺和心愿,所以这些年来他过得很幸福。但药膏不一样,药膏是他请求别人才学来的。别人家的祖传手艺,只是为了帮我们才授人以渔,随意拿来胡搞,可是破了自己的底线,和窃贼没有任何区别。”
易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萧歌看着他,知道他听得非常认真。
“出来后我才知道,那个允许我爹卖符纸为生的,就是你念哥哥的父亲。而遇见成笙之后我才后知后觉,觉得当初教我爹制药的,或许也是成家他们的人。”萧歌眼皮抽搐了一下道,“所以我们家人其实没什么本事,没什么是靠自己度过难关的,我也一样,一直以来都太依赖公子了。”
易儿急忙摇了摇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会放弃的。”萧歌笑了一下道,“易儿,保护好自己再给我些时间,我好像……有些眉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