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里云开雾散,皎洁月色在庭院里倒映出一池清水。
王若芙坐在池边,借着月光看锦鲤在池子里慢慢地游。
秋风萧瑟,天气有些冷。
府门“吱呀”一声开了,生冷萧索的秋夜里,这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林世镜一身缟素,眉目略带倦意。
王若芙等着他走过来,二人一同坐在池沿。
“芙……”
“等等,你先别说话。”
林世镜刚开口想唤她,就被王若芙打断。他们俩在中庭并肩坐了一会儿,望见锦鲤游泳,望见月移星转。
“好了,走吧。”王若芙勾着他手指。
但却不是回房里。她带他提灯夜行,穿花拂柳到了院子东南角落——那里有间花房,王若芙这几个月来消遣着玩的。
此处远远及不上云霞生薜帷华美,但胜在清雅。水蓝浅紫、青绿玉白,雅致的冷色调稀疏,簇簇细小的花如星子点点。
最中央,冰雪般的一株琼花,花瓣层叠次第而开,姿态万千,袅娜娉婷。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王若芙静静看着,轻声道。
月辉流转,映照芙蓉出水般清丽的一朵昙花。
林世镜眉目也随之逐渐舒展。
他随阁部重臣在神仙殿圣上棺椁前守了数日,常常好几个时辰水米未进,除了叩头还是叩头,好容易守到三七已过,总算回了家。
刚好,王若芙为他养了数月的昙花开了。
王若芙偏头看向他,莹莹月色下,这个人的俊朗铺上一层柔和的朦胧。
花房里备好了美人榻与绒毯,王若芙先钻进去,又拽着林世镜衣角将人勾过来。
“预备何时将棺椁奉入陵园?”王若芙问他。
林世镜回道:“三七已过,再晚晚不过秋末。”
萧涣在遗诏中亲手写道,身后事不必铺张,三七过后便可入陵。更望太子即位宜早不宜迟,群臣莫要为一场丧事贻误公务。
这些都是王若芙前世不知道的。
林世镜又徐徐道:“礼部拟谥,取了个‘平‘字。”
王若芙略一思忖:“倒是合适。”
资质平庸普通,钻营平衡之道,大抵就能说尽这位帝王的一生了。
七月半,神仙殿,群臣已退。
萧颂跪在灵堂中央,右边是高阳,左边跪着延庆与萧领。
子夜已过,高阳率先被女官扶着起身,低声道:“都快起来吧,明日扶棺入陵,还有的好忙。这一日一日地跪下去,膝盖都要跪坏了。”
萧领年纪还小,早就跪不住了,被内侍扶着两边臂膀拉起来,站也站不稳。
延庆看着心疼,匆忙上前,俯身问道:“领儿,还走得了路吗?”
萧领咬着牙点点头,“我没事,阿姊。”
一切尽收萧颂眼底,他双手负于身后,平声道:“领儿今日便随延庆回临华台吧。想来皇祖母与太妃们都已睡下了,莫要再开长信宫们打扰她们。”
萧领闻言立刻挎上延庆手臂,“多……多谢长兄!”
延庆低声提醒他:“还在灵堂里,不可以嬉皮笑脸的。”
萧领顷刻收了笑,脚步却掩不住雀跃。
弟妹都已走远。高阳仍在原地等着萧颂安排完明日入殓事宜。
萧颂背影宽阔,姿态沉稳,立在神仙殿“万世昌隆”的牌匾之下,一举一动俨然已天子风范。
待他忙完,高阳方道:“一起回吧,子声。”
千秋殿与孔雀台并不同路,但萧颂仍然点了头,“我送阿姊。”
“阿姊惶恐。”高阳淡笑,徐行在幽长宫道,“明日过后,阿姊就要改口,叫你一声‘圣上’了。”
萧颂顿了下,又道:“血脉相连,总是不会变的。”
“血脉相连的兄弟,反目成仇的难道还少吗?”
萧颂微微眯起眼睛,目光透出一股锐意来。
紧绷如弓弦的氛围间,高阳却忽地笑了,“不过我是你姐姐,你又不必担心我会跟你争那个位子。所以,也许血脉亲缘会一直不变吧。”
之后二人一路无话,临近孔雀台时,高阳却突然换了个方向,脚步停了下来。
她回头对萧颂道:“我去章华殿陪陪母后,一起去吧,子声。母后也很久没见过你了。”
萧颂默了片刻,却是摇头,“阿姊替我向母后带句抱歉,千秋殿里还有公文没批完。”
高阳似笑非笑看着他,在月光下显得阴气森森,“子声,你究竟是没空去,还是不敢去?”
萧颂神色很坦然,“阿姊心里分明有答案,何必问我?”
一对天家姐弟,七分相似的脸,面对面无声对峙良久。
高阳率先打破沉默,她收敛笑意道:“母后也算是为你的太子之位费尽了心血,你都说了血脉相连是不会变的,为何连见她一面都不敢呢?”
她步步逼近萧颂,“子声,你相不相信,母后永远是与你站在一边的?”
萧颂并不回答。
高阳摇摇头,道:“罢了。你回千秋殿吧。”
她弯下膝盖,行了个极其标准的礼——
“高阳,恭送皇帝陛下。”
八月初一,登基大典。萧颂领群臣祭过天地、拜过宗祠,诏谕四海——宽缓刑法、轻徭薄赋、大赦天下,改元“崇武”。
崔慈音从章华殿搬入长信宫,自此终日闭门不出,除去高阳公主外,余客一概不见。
良娣徐释真受封贵人,入主漪兰殿。
帝姊高阳公主受册齐国长公主,帝妹延庆公主受册安国长公主,二皇子萧领获封越王。
八月半佳节过后,圣上下诏,命左威卫北上、千牛卫南下,护送被服粮草前往神光军驻地。
九月初,左右领军卫赴神都城郊演兵。
与改朝换代的消息一道传入三径风来的,是王若萱怀孕的喜讯。
王若芙对于“孕育”这事的态度仍旧是一团乱麻,自己都理不清,怕万一情绪不好,让家里人扫兴,她便没回家恭贺,只命小厮抬了三箱贺礼送回去。
杨渲还因这贺礼特地来了一趟。彼时林世镜在千秋殿议事,王若芙在三径风来逃避世界好些年,待客时竟是一万分的生疏。
“长姐有喜,我没回家去亲自贺一贺她,已然是很没有礼数了,姐夫还谈什么谢不谢的,真是折煞我。”
杨渲十分客气,“姨妹出手太大方,这么些贵重东西送进府里,我是当真不敢轻飘飘揭过的。”
二人没见过几面,根本不熟悉,聊了两句王若萱近况便再无话。
直到杨渲喝了口茶,问她道:“不瞒姨妹,其实我此番来,也是有事相求。不知姨妹能否透露一二?”
王若芙收敛了神色,“姐夫想问的是……?”
杨渲叹了一口气,“姨妹也知道,我才来神都不久,金吾卫的水深,几个月工夫,我的上峰同僚便换了一轮,我有心留意,猜测……是因那些人大半与崔氏有姻亲关系。”
说完,他又苦笑,“崔府错综复杂,岳丈也早提醒过我,若非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涉足风波中心。但如今因崔氏子弟被裁撤,副将之位有个空缺,中郎将给我透了个底,想让我接替这个位子。”
王若芙微蹙眉,“姐夫是想问,这差事能不能接?”
“正是。”杨渲道,“妹夫如今也算是圣上心腹重臣,若能得他指点,想来我也能看得更清楚些。毕竟这几日因为这事儿,我与阿萱都睡不好。她正在孕中,最忌讳多思。我们夫妻也是没办法,才想来问问姨妹和妹夫如何想。”
王若芙默然片刻。
金吾卫天子近侍,杨渲既被擢升,那一定是过了萧颂的眼。萧颂点了头,中郎将才敢透露风声。
他果然是要动手了。
杨渲来这一趟,自然不是要听她的意见。王若芙应下,“待栖池回来,我问问他。”
“这便是最好了,有劳姨妹。”杨渲道。
临走前,王若芙又忍不住隐晦提醒他:“姐夫,无论如何,咱们终归要站在圣上那一边。”
未来十多年,萧颂都大权在握。这是王若芙最最确信的一点——若要平平安安地过下去,须得旗帜鲜明地投向他麾下。
尽管,尽管。
杨渲肃着脸色点头,“这我定然是清楚的。再怎么大的风波,这一时片刻都掀不翻千秋殿的龙椅。”
王若芙目送他离开,神色复杂。
林世镜回来后,她又同他说了今日杨渲来访的事。
他闻言含笑道,“你把我想说的都说完了。”
“所以,你想让姐夫补上这个空缺?”王若芙问。
“圣上愿意信任他,为什么不呢?”
“好吧。”王若芙低声道。
林世镜俯下身来,掌心托起她的脸,王若芙始终垂眸,听见他带笑哄道:“又想什么呢?我们芙妹?”
她沉吟须臾,问道:“你会一直站在萧子声那边,对吗?”
林世镜正色,然后点头。
他不会骗她。
自他出生起,念的就是圣贤书。他须得有宰辅襟怀,须得有赤忱之心,为臣之道“忠”字当头,何况林世镜效忠的,是一个足以名垂青史的英明君主。
王若芙喉咙艰涩了很久,还是问出了口:
“那我呢?”
林世镜忽然怔住。
王若芙想问,那我是不是一生与你绑定,也要做个忠义之臣?为了国朝,为了圣上?
一纸婚书种下万年契约。你走的路,是不是就是我走的路?
在那一刹林世镜遇到了今生最棘手的难题。
如果可以,他希望王若芙平安幸福,得偿所愿。
可王若芙的愿望是什么?
如果她的愿望与他的路背道而驰呢?
他会放弃吗?
她又会妥协吗?
两相僵持,俱是沉默。
直到窸窣却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王若芙猝然回头,瞥见一张熟悉的脸——
是萧颂的亲卫。
他满脸带血,右臂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深可见骨。
那人跪下来的声音近乎惊天动地。
“林大人!千秋殿有难!”
长夜死寂,秋风肃杀,黑云翻滚,沉甸甸地压在神都上方,每一个人的头顶。
羽林卫在暗中变了阵型。
一泓刀光出鞘,万道剑影凛冽。
崔太后在佛龛前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