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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神武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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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卫不在神都,金吾正在换人之际,再没比这更好的时机。”长信宫内,一妇人曼声道,“若要我崔族得活,只在这朝夕间,错过便没有了,慈音。”

崔太后跪在蒲团上,纱幔在她身后扬起来,檀香缕缕冒出白烟,佛像在前。

她拨开香炉里的灰烬,并不回身看那妇人,只低声喃喃:“孤好像许久没见瑞儿了。”

宫阙幽深,长信宫更是清静。

徐释真抱着瑞儿穿过一重又一重宫苑,直到最深处的佛堂大门徐徐推开。

穿堂风掠过褐色的纱帐,一层一叠遮住了阳光。

徐释真抬头,神像金身巨大一座,正低眉俯视着她——佛陀慈悲六道,可她为什么只觉得惶然?

崔太后手上一串红褐色的珠子,坐在金丝檀木椅上,她依然有庄重的气势,如同肃穆金像化形。

释真慢慢跪了下来。

“妾徐氏,携子瑞儿向太后问安。”

拨弄珠子的声音停了。

崔太后轻轻一抬手,“起身吧。今日只当是祖母见见孙儿,不用拘这些礼数。”

太后略带薄茧的手划过孩子幼嫩的脸庞,瑞儿很乖——他总是很少哭闹,只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然后古灵精怪地抱住了太后的一截食指。

徐释真吓了一跳,匆忙掰开小孩子的手,“瑞儿,不可以这样。”

崔太后不过一笑,“他才几岁,怎么能听懂大人的话呢?”

说罢,太后招手叫来女官。

郁屏立刻端着金漆盘上前,太后将上面的一层黄布掀开,里头放着一条金镶玉的项圈。

“瑞儿满百日那时,孤在长信宫养病,没能亲手给他送生辰礼,今日补上。”

她亲手扶起孩子的后颈,将那灼眼的项圈扣上。

瑞儿似乎很喜欢这个新玩具,咯咯笑着。

孩子被太后抱在怀里,徐释真心有惶恐地坐了下来。

太后似要与她忆往昔说家常,悠悠道:“从你嫁入东宫到现在,也快要两年了。释真,你可知当时子声为何选中了你?”

徐释真摇摇头。

太后又笑了,“因为礼部送来的画像里,你是第一张。”

徐释真闻言,不解地看向崔太后。

崔太后继续道:“子声看得很清楚,他知道选谁入宫,对于女郎而言,都不过是表面风光。”

表面风光,内里,是个有苦难言的悲剧。

徐释真眉目间晕着惨淡愁云,她轻轻道:“所以呢?虽然陛下看得清楚,可他不是照旧随波逐流?”

萧颂若真的能理解徐释真的有苦难言,早在最初,他就不该选任何一个人。

心里看穿了、看透了,举动却还是循旧例,有什么用?

崔太后幽幽望着她,忽道:“其实在你之前,子声亲自选中过一个女郎。但那女郎不愿意入宫。”

徐释真垂眸想,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刚刚入东宫时,柔弱又文静,我起初觉得你和那个女郎很像。”崔太后徐徐道,“后来才发现,你们根本是不一样的两个人。她有事习惯憋闷在心里,耗死了自己,也不肯对旁人说一句。但释真,你比她要稳得多、也有胆气得多。”

长烟凝在崔太后眉间,她的神色与声音逐渐变得朦胧。

“你在宫里,会比她过得好很多,很多。”

徐释真无言。

她不想知道那个女郎是谁。这些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想在宫闱里活下去。

暮色苍茫,天一点一点暗下来。

崔太后在金像之下一动不动,只对徐释真道:

“再陪我坐一会儿吧,释真。”

甘露四年九月十四,时逢暮秋。

千秋殿暗灯之际,忽有一片黑云沉沉压阵,摆成一道灵蛇长阵,脚步声震天,以破风之势卷入大殿之内。

刀光顷刻间劈山震海,发出地动山摇的锵鸣。

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一刹,直直刺进了“千秋万代”的金黄牌匾之中——

这是个普通的、静寂的夜晚。

四卫各自北上南下,神都最空荡的时机。

没有人想过羽林卫在圣上的眼皮底下与人暗渡陈仓,一刻之间地覆天翻,无尽的漫长的黑夜里,千秋殿的侍卫甚至来不及举起刀剑。

“所有人!即刻退守大殿!”

“退守大殿!护驾!”

这夜羽林卫不再是羽林卫,生死不惧地成了株连九族的反贼。他们只能闯进去,只能以搏命般的架势将刀架在天子的脖颈上,方有浴火涅槃的一线生机。

千钧一发之际,千秋殿的灯霎时亮起!

在动摇不安的火光里,手持天子剑的萧颂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面罩下的那张脸——

黑甲的羽林卫,天子近侍。

那是尚未被夺权,却本该要退出朝堂的天子表兄,崔升。

神武门外,山雨欲来。

羽林卫的铁蹄几乎穿墙而过,长刀如弯月,直直砍断了守门侍卫的脖颈。铜环“砰”的一声砸在朱门上,鲜红的血溅上崔荧无情的铁面,他振臂一呼——

“崔族得活与否,在此一举!”

“天子不仁,兔死狗烹!对我崔族步步紧逼,竟有株连九族之意!今日之举实属无奈。诸位——

“且随我杀入千秋,诛暴君!为自己也为整个崔族求一条生路!”

“今日不搏,明日便死!”

凛冽秋风呼啸而过,长刀出鞘宛如一声命到绝处的嘶吼。

崔荧目光里沁了血淬了毒,压抑了几十年的眉宇终于能不顾死活地舒展一回,他抬头看苍天,低头看足尖沾了满地的血。

终于也轮到太极宫流血!终于也轮到他来杀这满宫的人!

何其肆意!

何其畅快!

何须一忍再忍、一退再退!

崔族扶持了萧颂一辈子!有用吗?哪怕血脉相连,萧子声也永远姓萧。

天家要他们崔家的命,还不是说夺就夺!

崔荧简直杀红了眼,几十年咬落牙齿活血吞,他只恨不得杀得日月颠倒!杀得地动山摇!

为臣者做天,为君者成泥!

无休无止的风翻云涌,在三径风来的中庭里静了下来。

亲卫失血过多,已经昏了过去。王若芙命人将他抬进去治伤。

而林世镜在须臾之间理清了一切。

他当即提剑,对王若芙道:“我去寻右骁卫中郎将。”

王若芙只凝神细思一瞬,便道:“崔氏骤然发难,要的就是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现在让右骁卫集合驰援,必不可能按寻常规矩来。他们若迟疑,你还要费番口舌……”

她揪着林世镜衣袖,在纷杂模糊的识海里揪出一根线,下意识道:“青金巷!”

林世镜立刻反手握住她手腕,“青金巷有什么?你莫要急,慢慢想。”

记忆里厚重的迷雾被缓缓拨开,王若芙顷刻间亮了眼睛,“青金巷府邸北侧书房,第三排书柜后有个剑匣,子声的私印一直放在那里!”

她直直看着林世镜,“你现在去拿那枚私印,右骁卫中郎将不可能不认得!与其你把来龙去脉都说一遍劝服他们,不如借印传一道诏谕!”

天子之命,总没有人敢犹疑违背。

王若芙推了林世镜一把,“你去找右骁卫,我去给姐夫传信。”

林世镜最后磨了下她突出的腕骨,“一切小心。”

从来风度翩翩的背影,这一刻竟然果决到裹挟凛冽的杀气。

他不止是个文士。

王若芙第一次身在其中地体会到,林世镜为“将”的那一面。

兰苕已经将远山紫取来,她紧紧握住剑柄。

若要为太原王氏求一道护身符,这是最好最好的机会。

恒府书房内,王崇霍然站起来,“这……这怎么可能呢!一点风声都没有!”

王若芙斜了他一眼,径自对杨渲道:“姐夫刚刚才问过我和栖池,我同你说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与圣上站在一边。如今就是机会。琅琊、陈郡、博陵,旧世家一个个都要倒了,我们若不摆出立场来,焉知下一个清算的不是恒府?”

“可谁又能保证,圣上一定赢呢?”王崇拧眉道,“万一……万一在我们去之前……已经尘埃落定,崔府胜了呢?”

片刻沉默,杨渲只问王若芙:“芙妹如何保证,消息一定是准的?”

“来传信的人,是跟随圣上十余年的亲卫。”王若芙冷静道,“栖池已经携圣上私印号令右骁卫驰援神武门。”

林景姿略忖道:“也就是说,此时恒府已不能算置身事外。”

王崇警醒地看着她,“景姿,我们说好,绝不涉及风波中心的。”

僵持不下间,书房门忽然被推开,孕四月的王若萱匆忙闯进来,先瞥了王若芙一眼,又对杨渲道:“我方才遣人去问若兰,她传信回来,说右威卫陆府已然动身去神武门了。”

王若芙神色冷然,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凛冽。

杨渲瞬间做好决定,即刻起身。

王若芙紧随其后,她谋算的不是如何阻截崔氏,而是怎么在这场纷争里,给太原王氏挣出一张保命符。

她无比冷静:“神武门外兵力若足够,我们不如从两仪门进。”

过常宁殿,转入昭阳殿,再向南,直捣长信宫。

上一世崔府没有发难,这一世却敢做叛臣。

两世最大的差别,是萧颂有了继承人。

从前他只有阿瑰一个女儿,眼下,瑞儿足够成为崔府掌中的一个傀儡。

崔府很难光明正大地谋权篡位。若要推翻萧颂,势必先要将瑞儿控制在掌心。

长信宫……崔慈音……

王若芙蹙紧了眉,难道儿子与家族之间,她最终还是选了母族吗?

-

两仪门内。

杨渲携金吾卫出示令牌,如游龙一般穿入两仪门,越过幽静的宫道——常宁殿、昭阳殿俱是无人居住,一片冷清。

而在朱墙之后、飞檐之下,长信宫犹如黑天里的一尊巨兽,徐徐露出了它阴森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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