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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风尘素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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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房厚重的棉布帘子被一把掀开,雪色反射刺目白光,里头被麻绳捆着的人眼前一痛,不自觉侧过头眯起眼睛。

“姜峯!”

蓝衣女将风风火火闯进来,长刀拄着地面,身子半斜着站在他面前,面色冷若冰霜道:“你死期到了。”

姜峯眼前缓过那阵刺痛的劲头,方缓缓转过头,缺水太久,嘴唇干裂,嗓子也分外嘶哑难听,“哦?我姑祖庄国夫人的剑到了?”

楼凌挥刀用刀鞘狠狠敲他脑袋。姜峯整个人轰然摔倒在地,爆发出剧烈的呛咳声,干涸的嗓子如同要撕裂一般,黏稠的血丝漫上舌尖。

“你也配自称庄国夫人的后代!”楼凌怒目而视,咬牙切齿道。

“我如何不配?”

姜峯伏在地上苟延残喘,头发糟乱,衣衫褴褛,全看不出他年前才受封左鹰扬将军。

他费力仰头直视楼凌,狼狈不堪间仍要讽刺笑道:“你该叫我一声小舅父的,你忘了?阿凌。”

“你趁早去死,我这个当外甥女的还能替你收尸。”楼凌冷笑道。

说罢她望了眼高窗之外的天色,亮堂得扎眼,“你还能至多活一个时辰。”

“簌簌”声响,姜峯瘦若枯骨的残躯在稻草堆里挪动了下,他浑身颤抖,刀疤枪伤纵横的肌肤泛起丑陋的青紫,能冻坏骨头的天气里,他身上就一块破布。

趴伏着等死的人忽而幽幽道:“阿凌,你以为你能一辈子风光下去吗?”

原本沉默立在一旁的副将瞥着楼凌脸色,登时就要上前塞住姜峯的嘴。

“让他说。”

楼凌抬手制止,而后随意找了个地方盘腿坐下,长刀横在大腿上。

杂乱的稻草刺进姜峯嘴里,他“啐”了一口吐出来,又道:“你早晚有我这一天的……”

“放肆!”

副将当即抽刀,楼凌不动声色按下他的手。

便是在此刻,不辨昏昼的囚房内再度扑进强烈的白光。饶是楼凌也不由微微闭上了眼。

一道素白的影子背光立着,姿态挺拔如白杨青松,细看,眉目间透着悲悯天地的淡然。

一股寒气汹涌澎湃地卷进来,裹挟着那人身上,匆匆行路的满身风尘。

细长的剑被她双手捧起,虔诚地、缓缓跨过门槛,走向楼凌。

楼凌眼神慢慢定住了。

隔世经年,故人姿容如旧,不过眉骨添道新伤。但恍惚间,竟让人觉得脱胎换骨。

她迅速站起来,怔怔道:“阿芙!”

王若芙持剑屈膝下拜,扬了声音道:“奉楼将军之命,远山紫已然送到。”

楼凌匆忙伸手扶她起来,副将适时看眼色,立刻从王若芙手中接过剑。

二人之间“近乡情怯”的失语不过须臾,王若芙便轻声道:“行刑要紧。大将军。”

闻言,楼凌微一颔首,转过身迅疾地从副将手中拔剑出鞘,剑刃锋利、寒光凛然!

神兵出鞘,莹莹冷紫之下,姜峯不自觉向后退缩半步。

“你也知道怕?”

剑尖向前推近一寸,直直要戳进姜峯眼球里。

他方才那不惧生死、破罐破摔的模样忽然都撑不住了,露出一张怯懦的面皮,他略一偏头,竟是不敢直视那泠然的剑光。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楼凌砍下那一剑时,角落里却忽然传来一声讥讽般的轻笑。

姜峯愕然抬头看。

却是王若芙开口道:“自请死在远山紫之下,愿望既然成真,缘何姜将军竟不敢看一眼?”

半晌,被问得哑口无言的姜峯才警觉问楼凌:“此女何人?也有资格站在这里吗?”

“我不过无名小卒。”王若芙答道,“只是奉圣命将今日之案记录在册,将军且将我当作兰台小吏即可。”

姜峯凝眸望了她良久,忽而垂首笑笑,“我知你是谁了。”

一个女人,远山紫现在的主人,有资格奉圣上之命行史官之职的,再没有第二个人。

楼凌听得一头雾水,不知姜峯是不是真懂了,也不知王若芙准备怎么问。副将递来询问的眼神,她只指尖往下一按,示意静观其变。

“庆康元年,入神光军,累迁左鹰扬卫将军,算来行伍间小二十年。”王若芙讲故事般娓娓道来,“将军立过功、也打过败仗,升迁又遭贬,虽起起落落,却仍坚守凤阴关,应当受人敬仰。为何偏今日犯下如此不可赦免之大罪,是将军一人的错吗?”

姜峯自嘲一笑,“我杀良冒功,手下无辜性命百二十条,不是我的错是谁的错?”

“圣上的错。”王若芙轻飘飘口吐大逆不道之言,“崇武年间的错。”

楼凌猝然瞪大眼睛,她忙道:“阿芙慎言!”

副将紧紧闭眼,恨不得捂住耳朵装没听见,一腿软差点给王若芙跪了。

姜峯凝眸,“你就不怕株连九族?”

“职责在此。”王若芙神情从容,“圣上予我查察监督之责,倘若我都缄口不言,谁又来为天下人鸣冤?”

长久的沉寂,惟有姜峯破落空荡的胸腔里发出急促的喘气声,如同垂垂老矣的兽类临死前的哀呼。

他仰天大笑,目眦欲裂:

“好!好一个崇武年间的错!”

楼凌猛地一步跨到王若芙身边,横剑挡在她身前。

王若芙眉心一紧,直直越过远山紫的格挡,半跪在姜峯身前,直直盯着他道:“你有恨对吗?你在怨什么?”

姜峯边喘气边断续道:“崇武……元年,圣谕……命神光军每支队伍……每月斩杀乌丸军……二百一十人……若数量不达……便要遭贬斥……”

不过三年工夫,多少年出生入死的伙伴便换了一茬。

萧颂定“崇武”为年号,在位期间,誓要攻破乌丸北扩疆土。

于是军费拔高,随之而来颁布多条军改法令,各地驻军严阵以待,随时备战。

他是个极富决断力的君主。

二百一十,如一条紧绷的弦压在驻军守将的身上,是关外苍茫辽阔的天地间,挥散不去的重压阴云。

楼凌眉心倏地一跳。

姜峯说完,用尽最后的力气飞速起身,在任何人都反应不过来的间歇死死扼住了王若芙的脖颈。

“王姑娘!”副将惊声喊道。

楼凌眼神一凛,长剑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刺穿了姜峯胸膛。

血花砰地炸开,飞溅上王若芙素白的衣裳。

姜峯挣扎着“啊”了两声,最终颤抖地,松开了扼住王若芙脖颈的手。

死不瞑目。

楼凌俯身,冷眼看他。

“早年也有人说过,他是庄国夫人的继承人。”

她手起刀落,斩下姜峯头颅,“但他终究不配。”

不出一月,《崇武军改之瑕》便六百里加急呈上千秋殿案头,由萧颂亲自批复。

雪夜,千秋殿。

萧颂一边翻阅奏章,一边对林世镜道:“若芙觉得崇武军改过分严苛,你是怎么想的?”

林世镜却没正面回答,反而迂回道:“并非是她觉得。她应是问询了神光军众多将领后,才据事实编成此文。”

“所以你支持她。”

奏章中,笔迹秀美坚韧,字句冷静犀利。林世镜低头又通读一遍,方答道:“军改之下,各地苦不堪言。”

“若苦不堪言能换得军风焕然一新,你待如何选择?”

林世镜起身,屈膝下拜,“圣上志在拓疆土,若芙重人情。若要二者之间求一平衡,应当遣人去各地深入查察。矫正军风势在必行,但并非朝夕之功。”

他话音落下,却只听得满殿沉默。

过了一会儿,内侍弯腰捧着漆盘进来,给萧颂添茶。

盖子“叮”的一声,落在杯身。

林世镜维持着下拜的动作,一动不动。

“每一处都深入查察,细究人情与军令之间的平衡,又要费多少人力?”萧颂平声道,“如今有个若芙,我能信她说的是真话。但若派了别人,天高路远,我如何能信他们的话就是真话?”

“栖池,你心软就罢了,为何连手也软了?”

气氛骤然冰冷。

内侍噤声立在一边,不动声色地给林世镜抛了个眼神。

林世镜徐徐起身,恭敬道:“臣,知错。”

隆冬时节,千秋殿里地龙烧得再暖,人也是冷的。

萧颂无波无澜道:“军费翻了倍地拨下去,有功者封爵,过错者遭贬。不过在‘交换’二字。钱财地位都要流血来换,若以‘人情’治国朝,不如拱手将神都让给异族戎狄。”

薄凉的声音如风刮过,林世镜只能垂首应是。

不过片刻,萧颂便搁了手上的奏章,话锋一转,问道:“前几月你不是去了趟天水郡?长公主还以为你要与钟家女郎议定婚事。怎么没下文了?原来没成吗?”

高阳经过神武两仪之后,近几年越来越平和。尤其对林世镜,闲来无事,倒好给他做起媒来。先是中书舍人家的幼妹,又是天水郡守钟家的女儿,仿佛给他添了这份堵她才舒心似的。

“本就没影的事。”林世镜实在无奈,“长公主实在不必劳心。”

萧颂没甚所谓地笑笑,“她倒给你放了风声,闹得不少人都以为你真要再娶了。”

消息传得再远,也不过止于神都之内。林世镜暗暗想,还好,还好。

片刻,萧颂又问:“不过你原本应也有结亲之心吧?否则也不会特地去一趟天水。为何又不想了?”

林世镜不欲与他多谈这些,敷衍道:“缘分未到罢了。”

萧颂听罢,也不再多留他。

林世镜心中也清楚,倘若再说下去,避无可避地要提到王若芙。

除却公事,萧颂已不会再和他提王若芙。

回到三径风来,屋内空空荡荡。林世镜铺平被风吹出褶皱的床铺,和衣躺下。

枕下露出一角信纸,白纸黑字写着,妹若芙亲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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