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楼凌处理完姜峯后事,已是大半日之后。王若芙兀自在她帐子里静坐着,与一位姓华的副将对弈。
一掀帘子进来,楼凌正巧看见王若芙神色宁定,泰然自若地落下一子。她对面的华天元满脸苦大仇深,慎之又慎地落一颗白子。
楼凌凑过去嘲笑他,“小华你个臭棋篓子还跟阿芙下上棋了,你知不知道她是我们神都出了名的才女……”
结果话音未落,王若芙便一把将手中棋子扔回去,淡淡道:“我输了。”
楼凌大惊失色,“啊?”
她赶忙细看了一眼棋盘——简直一团乱麻!这两人……这两人简直胡打一气!
“险胜!险胜!”华天元擦擦一脑门的汗,憨厚笑道。
楼凌下巴都收不回来,看看华天元,又看看王若芙,又是惊讶又是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她:“你……阿芙……你……小华在我们这儿可是十赌十输的……”
王若芙十分平静,“我确实不会下棋。华将军陪我玩玩儿消遣而已。”
楼凌嘟囔着坐下来,“那你装的一副大师相。”
大将军一挥手,帐内的人就陆陆续续退出去。剩下她二人单独面对面时,王若芙本以为楼凌会先问姜松霜近况,又或者跟她叙叙旧、聊聊延庆。
结果此人迫不及待张口,却是满脸好奇地问:
“快说说快说说,你为什么和林栖池和离啊!谁提的?”
王若芙失语,她顿了会儿,“我们六七年没见,你就想说这些?”
楼凌十分理所当然,一摊手道:“那怎么办?我太好奇了嘛。”
她说完又凑过来抱着王若芙手臂摇来摇去,就和以前求她帮忙写文章一样,缠人得很。王若芙被她闹得没办法,只能提高了声音道:“我提的!我提的行了吧?”
“所以为什么?”楼凌眨巴眼睛看她,“我觉得你们好配的!”
……王若芙也是实在没想到这么沉重哀伤足以压垮一个林世镜的话题,在楼凌嘴里居然轻飘飘得像个笑话。
不得不说尽管六七年过去,小女孩长成大将军。但楼凌始终是那个楼凌。
王若芙心虚地摸了摸眉尾,“大概……就是……我想离开神都嘛,但是他在朝中举足轻重,又不能让他为了我放弃这些,所以我就写了封离绝信给他,希望他能找到比我更合适的。”
一室沉默。
楼凌又是挠挠鼻尖,又是拨拨头发,小动作不断。半晌才憋出一句:“那……那他后来也没找啊……”
王若芙微怔,垂下眼帘。
一见她这副表情,楼凌不禁心下暗道:坏了!难道我消息滞后了?其实林世镜身边已有新人?但不应该啊!几天前他还说跟天水郡钟家的婚事告吹了来着!
一时间,楼凌心绪万分复杂,神色无比精彩。
她试探着又说了一遍:“他……他前几天才来了神光军一趟,他亲口跟我说的啊……这不能有假吧!”
王若芙不停眨着眼,莫非是她想错了?
但高阳公主送来的信上明明白白写着,林世镜已经在和钟家议亲,聘礼都送到天水郡了。
怎的没成呢?
“怎的没成?”
高阳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以为我是真的要他和钟家结亲?老天,你知不知道钟家那女郎死也不肯嫁出天水郡的!”
孔雀台内,高阳公主懒倦倚坐美人榻,对面的徐释真一身朴素的灰衣。
她剥了颗葡萄送进嘴里,柔和神色中略带一丝茫然,问高阳公主:“那公主为何极力要撮合这桩婚事呢……?”
高阳勾唇一笑,慢悠悠染着指甲,“你当我想管他们结亲能不能成?我要的是有这个风声,我那封信就能送得出去。”
徐释真垂眸思忖,片刻后才恍然大悟,试探道:“……是给王家女郎的信?”
纱窗缝隙透进一缕凉风,微微拂过茶汤,漾起水色波纹。高阳拈盏啜了一口,神秘莫测地淡笑:“除了她还能有谁呢?从头到尾,小林大人心上挂着的,也就是他家这个表妹了。”
徐释真唇角轻轻抿起。
她与王若芙一面之缘而已,印象里只有一张模糊的漂亮脸蛋、一道很清冽很温和的声音,以及,带她上观音禅寺的那个单薄却坚韧的背影。
这身洗净铅华的灰衣、这几年远离宫禁的清静人生,是王若芙为她说情才换来的。
徐释真心里很清楚,离开太极宫这件事,她敢向萧颂提,但萧颂一定不会同意。
可王若芙说了,他便准了。
也就是那一刻起,徐释真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萧颂眼里的她不过是一个符号,承载了皇长子的一个容器。
又或者王若芙于他而言也没有那么重要,不过是因为没得到,所以格外纵容。
那王若芙之于林世镜呢?
“他们当真情比金坚?”徐释真问道。
高阳指尖沾满紫红色的葡萄汁水,她随意拈了块帕子擦净,长舒口气感慨道:“说不上。”
说不上情比金坚,但过着过着,便是非卿不可。
至少高阳眼里,林栖池是这样的。
“至于王家姑娘……”高阳轻笑着摇摇头,“且看她接到信后有没有北上不就知道了?”
盖在腿上的羊绒毯子垂落下去,高阳伸手扯了下,手肘支着额间道:“不提他们俩了。说说你吧,徐贵人,打算何时回宫啊?”
崇武元年至今,足足两年有余,徐释真至多每月十五回宫看望瑞儿,其余的日子里都以“祈福”为名躲在观音禅寺。
释真眉目淡然一笑:“太极宫中不乏佳丽,何苦逼我一个年老色衰的回宫呢?”
高阳打了下她手背,“你才几岁?休要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到底是事实。我也没什么不敢认的。”徐释真温声道,“论家世宠爱有陆昭仪,论子嗣,孙淑仪也已经诞下丹杨公主。我于圣上而言,早就不重要了,与其在宫里熬日子,不如在禅寺里,清清静静的。”
她语气如一池静水,毫无波澜。高阳沉默地看了她良久,末了无奈一笑,“释真释真,你这名字还真没取错,听着就有佛缘。”
正月前夕,将近夜里雪后初霁,淡白的天光末端洇出一丝血珠般的红。
林世镜在宫人指引下朝着两仪门走,鞋履踏过厚雪,发出簌簌的声音。
不远处,一道杏红色的身影缓缓踏雪而来,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姿态优雅而庄重。
林世镜侧身避让,俯首行礼道:“陆昭仪。”
陆昭仪微一福身,“这么晚了,林大人刚同圣上议完事吗?”
“正是。”
“大人当真辛苦。”
陆昭仪语调拿捏得十分好,不会让人觉得过度恭维,恰恰好好的“诚恳”。半带疏离,又是非常合适的妃与臣之间的距离。
她本该是所有人眼中最有资格、也最能胜任皇后宝座的人。
但林世镜更早知道了她。知道她曾经是王若芙的一个阴影、一场噩梦。
他便只能“不公正”一次。
陆锦仪的侍女手上提着食盒,缝隙里冒出一股白烟,想来是热烫的参汤。另一人捧着金漆盘,上头是一沓厚厚的纸,用镇纸压住。
如今陆昭仪代皇后印摄六宫事,大概是要同萧颂回禀这一年的用度。
寒暄两句过后,陆锦仪与他告别。
林世镜徐徐走在宫道上,崇武三年最末的一点鸽子血霞光弥散在浓云里。
已是他与王若芙分别的第四个冬。
他将要二十四岁。
她说过,会回来见他。
“……新人花好月圆,永结鸾俦!”
“夫妻对拜!”
一身朱衣的林世镜牵着红绸,红绸末端是一个身影窈窕、团扇遮面的女郎。
“新郎官给新娘子揭下团扇——”
随着喜婆一声长长的吆喝,林世镜持着那风雅从容的淡笑,轻轻、慢慢地两指拈上扇柄,而后又用整个手掌包裹住女郎握着扇柄的手。
他便这样不动声色地,将遮面的团扇从女郎手里抽了出来。
霍然映入眼底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喜婆继续幽幽地吆喝,新郎官与新娘子喝合卺酒,一生长长久久。
就在那红线牵住的两瓢酒将要入口的时候,不知谁手上一松——
满瓢酒一瞬间洒了满地。
王若芙蓦地睁开眼睛。
她警觉地环视四周,外边榻上楼凌正睡着,枕下一柄长刀——行伍数年,枕戈待旦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什么都没发生。
这里是北境凤阴关,秦州神光军驻地。
王若芙按上心口,很缓慢地一跳一跳,好像空落落的,不知哪一块被剜了下来。
是啊,她和林世镜成婚那天,哪里有什么喜婆?哪里有别人的吆喝?
她不要这些仪式规矩,她只求一个清净安心。
但旁人呢?旁人会不喜欢吗?又或者林世镜呢?他想不想要亲自揭开未来妻子的团扇?
王若芙悄悄下了床,裹上厚厚的素白披风——其实已不大防风了。她带出来的衣裳,大半赠给了路上见到的衣不蔽体的乞儿,小半留下的也穿了许多年,不曾添置过新衣。
寒月一轮直照大漠,北境风光向来粗糙又苍劲。辽阔的茫茫原野,一眼望不到边,叫人身处其中,只觉得自己如此渺小。
王若芙随意找了块石头坐下,朔风几乎要吹裂肌肤。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奔波了这几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喜欢她的、有怨恨她的、也有无数人同她擦肩而过。
出走神都前,王若芙以为行走南北才是天下人间。
但现在,一场梦境避无可避地告诉她。
你还是很想他。
见过天地后,还是最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