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拂过树梢,摇动着枝叶,枝桠错落有秩,透过缝隙,能窥见月亮的一抹倩影。
自下而上望去,树影如墨。
这里的院落和之前住的地方一样,只是寥寥几间房,四面墙圈出院子,随意地种了几棵树,叶子形状是竹庭不认识的,故也叫不上名。院子里白色瓷砖铺就的地面,没有桌椅,甚至,屋舍中只有高低两把椅子,都被娜娜占用,架着盆,洗涤衣物。
她只能席地而坐,躲在庭中树的阴影之下。
不远处,屋子里忙乎的娜娜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和那个小一点的女孩聚在一起,视线是看向这里的。
她能猜到她们在聊什么。
虽然从那一大一小两个侍女看来她这是疯了,可她从未如此清醒过。
原本这是一个极好的、与此处一刀两断的机会。
金墨大妃如此说,云菩态度如此含糊,她大可顺水推舟,要求和曼音回去。
但金墨大妃拒绝她带曼音归国时她没有抗争,却要求带走云菩。
从这一抉择,她似乎感觉到,她已经意识到了回去后她将面对的是什么,乃至,迎接她的,是怎样的下场。
无论书信中行文用了怎样的语言,语句是否殷切,她都无法忘却那一天,父皇和母后的温柔与疼惜转为冷漠与无情,那是高高在上的天家夫妇,而她,仿佛是死去的蝼蚁。
这让她很难相信清歌的说辞。
她摩挲着手腕上一枚用丝线编织成的腕饰,上面是一枚小小的金色珠子,这是小芍送给她的生辰贺礼。
但她总是不肯死心。
她希望将事情简单的归因于无能的父皇——将她遣嫁,还有残忍恶毒的严琮——害死了她的妹妹,还想要诛灭她外祖一家,她遭受这一切,是父亲恨母妃,严琮恨纪家,父亲无能,严琮不仁,看起来,似乎这两个人死了,一切问题都将了结。
她很怕参与这一切的也有她信任的妹妹,她所孺慕的母亲。
所以她害怕连累曼音。
大部分时候大妃言而有信,那一场局中局里她许诺曼音不会死就真的没有要了曼音的命,而且曼音现在只需要和她住在一起,甚至还可以在城里逛街,只是不许进入漠东。
她那沉浸在往事太久早已不太灵光的思绪知道她可能面对死局,因此自私的想把孩子带走。
她知道她是云菩唯一的亲人,不管她对云菩的情感有多复杂,至少孩子是爱母亲的,这不至于让她觉得自己这一生绝望又可悲。
这一角度来说,她是父皇的女儿,一样的自私自利。
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云菩才回来。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她招手,把云菩叫到身边。
“你怎么在这里坐着?”云菩很乖地挨着她蹲跪下来。“阿娘,天晚了,这里好冷。”
她拉过云菩的手,反复查看着,暗自松了口气,又松开手,说,“是呀,好冷的。”
有时云菩过于老成了,不像少女,反过来,装模做样,像长辈似的轻轻靠靠她的肩。
“你是在可怜我吗?”她问。
“你就是很可怜。”云菩说。
她见识过中州的繁华以及贵女的做派,衣食住行上,西信和中州完全没有可比性,气候上,西信也不及新郑温暖潮湿。
母亲自生下来,便是那样地生活在绮罗从中,本应不适人间疾苦,最终却将一生中唯一的年少光景,留在这片草原,嫁给年纪是她数倍的祖父,又被迫循礼,由妻变妾,和痛恨又看不上的男人孕育一个她根本不想要的孩子。
母亲和她不同,从小母亲生活在养尊处优的优渥环境,学的也是些修身养性的知识,比如绘画与书法,这养成了母亲柔和的气韵,也导致母亲无力反抗因不幸而加诸于身的一切。
这换成她,她可能会过得好一些,她从小到大学会的都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因此,她会在被迫嫁给祖父那时就会设计把祖父杀了,栽赃给父亲,从中挑拨离间,变卖首饰养一支军队。
而母亲的出身造成她学得是慈悲为怀,上善若水,只会自伤。
母亲摇摇头,说,“像个小大人。”
但她今天心情还不错,这让云菩松了口气。
她很怕金墨的那一出戏让母亲歇斯底里。
“咦?”她也有心情和母亲开些玩笑,表面上讶异,虽然她认为母亲说的没错,她现在确实比母亲还大。
但在她松懈下来的那一刻,母亲忽然凑上来,嗅了嗅。
“阿娘?”她瞬间紧张起来。
她带兵打仗,时常受这样或那样的伤,只要伤口不会化脓,她都认为不是严重的问题,至于她母亲,她已经体验过一次母亲的癫狂——母亲的病让她有了些奇怪的偏执,一种奇怪、诡异又可怕的固执。
那一次母亲的发疯,造成她到过中州四次,再未去过太原。
母亲一凑上来,她便清清嗓子,准备见机不对,喊娜娜一起合力把母亲擒下。她绝不容许母亲第二次抱着她上街发疯,挨家挨户地把每一家医馆和药材店的门都敲了个边。
还好这会儿她顺便办了些其他事情,磨蹭到了晚上。
晚上的母亲一般不太灵光,感官不敏锐,脑子也不太干活,只是会茫然地眼睛盯着她,张开嘴,却又什么都没说。
“你要吃奶豆腐吗?”她掏出回家路上买的小零嘴。“甜甜的,就是有点硬,我咬不动。”
“你换衣服了。”母亲拽了拽她的裙子。
“因为下午起风了。”她说,“太冷了,我就换了件厚一些的。”
母亲摇摇头,站起来,神情恍惚地走开了。
“你阿娘在院子里蹲了一下午。”娜娜擦擦额上的汗。
“我买了些吃的。”她拿出蜜渍奶豆腐干。
“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娜娜一下子警惕了。“
“是的。”她说,“从明天起我只做饭,不洗衣服了。”
她决定还是贿赂一下娜娜,万一哪天懒得动,还可以让娜娜帮她换伤口敷料。
一想到不用洗衣服,她就格外开心——上辈子她喜欢带兵出去打仗也是这个原因,只有战时,亲卫才肯帮她洗衣物床单,平时人家会反问,你每天闲着也没什么事干,是不是自己洗方便一些。
但娜娜没有责备她,也没质问她是不是故意的——以求推诿家务。
娜娜只是盯着母亲的身影,看着母亲在榻上合衣躺下,说,“茉奇雅,我是个大惊小怪的人,我切菜的时候不小心切到手,都会去找我娘说,我要死了,我流血了,好痛啊,只要我娘在,我来葵水,都会叫我娘揉肚子,煮糖水。但是,我哪怕手被纸划了道口子,我娘都会发现。”
“她不怎么疼爱你。”娜娜转过脑袋。
“不一样。”云菩叫娜娜把装衣服的盆搬开,她坐下来,“她恨他拿中州人最在意的名分和尊严羞/辱/她,我也是她本就不准备要的孩子。”
“我娘也没准备要我。”娜娜说,“我是意外的。”
“他们在一起过,所以你其实不是意外的?”云菩觉得萨日朗还是因为想要孩子才和娜娜的父亲鬼混了时日。
“没打算那么早要我。”娜娜绕到她背后,贴着她,坐下来,背倚靠着她的背。“我爹算计她,想趁她生我的时候杀了她,拿走印信,谋夺上城驻军调动之权,然后和你爹一起,把大妃搞下去,抓起来,杀掉。”
“关键是,你娘把他和他一家杀了。”云菩仰起头,正好娜娜也把脸扭过来,她就看着娜娜,“我娘连鱼都不会杀,她只能自己生闷气。亲手把他干掉,这一点很重要。”
突然娜娜憋出来了一个“绝顶聪明”的主意,在她看来,这个主意肯定妙极了:“你说,反正他早晚都要死,为什么大妃不能把他捆起来,让你娘去砍脑袋。”
“就算那样,大概我娘也不会那么做的。”云菩猜测。
早上吃饭时她看母亲心情还好,就凑上去,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空许诺,“我们可以把乐安殿下的母亲带回到这里,让她和公主团聚。”
有时她管乐安姨母叫阿姨,有时会叫尊称,取决于乐安姨母是否在场。
一般乐安来蹭饭的时候她心情不好,会客套些——只带着嘴巴来吃饭,不洗碗也不煮饭。
她每次叫乐安为公主的时候,乐安姨母都会哼一声。
母亲一般不管她们两个说些什么,但这次罕见的插了嘴,“小乖,那是你姨母。”
“乐安姨。”她改口。
“她叫曼音。”母亲总抓着奇怪的地方,不停的和她起口角上的纠纷。
“嗯。”她觉得伤口还是蛮痛的,一想到路上又要走好久,一直坐马车,立刻觉得浑身都没什么力气,不想吵架。“曼音姨。”
“感觉有点怪。”乐安看起来似乎是在品读这个称呼。“不过,我不是很想见她。”她很郑重地说,“我很生气。”她鲜少讲了官话,平时她说话带一些吴侬软语的腔调,一个字云菩都听不懂,忽然咬牙切齿地说话,竟然发音是标准的,“她弃了我,我便也弃了她。”
母亲很温柔地把乐安搂在怀里,她们是感情很好的姐妹。
“她也是无奈。”母亲安慰道,“都是他无能残忍,暴戾无道,你母妃也不敢祈请。”
“你们倒也不用为难。”乐安姨母咬着勺子,“我不想回去,那不是我的家,我没有家。”她说,“口口声声家国大义,天下社稷,可那是我的家吗?是我的国吗?是我的家,为何如此残忍地待我。是我的国,为何不能庇护我?反而要我舍小己而为大家,我为得大家,并不顾怜于我啊。”
“来这里的那一刻,我当我自己死了,”乐安姨母说,“我欠母妃的命还了。欠你的恩情,”她看向母亲,“我也偿还了,从此我要自私一点,为我自己活着。”
乐安的话让云菩心里乱糟糟的。
吃完早饭她没去收拾碗,而是坐在桌边思索,为什么上辈子一念之差,不敢带走娜娜,也不敢带走乐安。
她似乎想法上和男人有着不同。
她这个年岁的时候,无时不刻担忧着自己的能力,焦虑的夜不能寐,她怕输,怕打败仗,而哪怕东哥那头猪,次次被修理的满地找牙,都觉得自己气吞万里如虎。
假如上辈子她带走了娜娜,娜娜就能得到不赐婚的豁免,从此自由自在;假如她带走了乐安姨母,虽然她来蹭饭真的很讨厌,可也不会郁郁而终——东国定然会严格圈禁着姨母。
没到中午,让她更心里不知该作何感想的事发生了。
母亲一上午都在画画,她画了一幅庭院楼阁的简笔图,中午饭点的时候画完了。
“我母妃说,可以给我买一个小小的宅院。”母亲将画纸铺平。“我们住在外边。比这里大,”她站在书案前,“你可以住到这里。”她指着一个五间阁,“书房,正厅,纱橱,卧房,你就不用坐在床上洗漱了。”她在院子空地里花了一个小小的鱼缸,“这里可以养几只金鱼,新郑没有这么冷,只有冬天水才会结冰,冬天的时候可以把鱼搬进来。”
云菩拿起镇纸边的书信,她拆开。
从字迹上,这一封的确是不一样的。
太妃说,“你们不能住在宫中,这不合规矩”。告诫母亲,“你如今的身份是番邦妾妃,而非太常公主,亦非嫡妃”,她说,“历来番邦觐见,只能赐首领及正妃于宫中居留”。但她声称,“我会为你们寻一处院落,也会时常出宫去探望你们”。
“是我娘,给我写的信。”母亲垂眸。“你读得懂吗?”
“阿娘,你是太常公主。”云菩把信仔细叠好,又放回开口的信封中,她告诉母亲。“很多东西,都可以改。”
她其实不在乎记载中她到底是谁所出,当年她对中州的收税治理的权力又非继承所得。
她删改的,又非一处两处。
父亲留下来的庶妃很多,她可以随便找个还算谈得来,关系还好的,把自己挂在她的名下,比如敖登庶妃。
母亲走后,她将母亲以前朝公主的身份改封为会稽公,没有按太后的仪制迁葬旧都阿斯塔纳,与祖父合葬。
可惜那时母亲已经过世了,死去的人什么都不会知道。
她只是想告诉母亲,她彻底地抹除了这桩过往,母亲离开时的身份不是大可汗的后,也不是西信王的妃。
母亲皱起眉,显然,她没听懂这句话。“你说什么?”
云菩摇摇头,她按着书案缘,凑上去看,“我想养猫,还要一只狗,要金丝犬,我不喜欢大狗。”
“我喜欢大一点的狗。”母亲笑起来。“小狗都太闹腾了,我不喜吵闹,大的狗安静些,也很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