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被赋予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人所做出的选择,真的会比上一次更好吗?
眼下云菩觉得她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答案是——不会。
她的困境依然在,所束缚她的出身无从改变,她所面对的重重矛盾如旧。
因而诸多事务上,她根本没有第二个选项。
她和萨日朗之间的博弈是来日。
相比金墨,她唯一的优势是年轻和东境之东他他拉部首领白帐可汗的择练制;除这两点外,她一无所有。
因此,当她再度带着母亲,行至漠南与漠西接壤的边境,仍旧,她对萨日朗提出一模一样的要求。
同样,萨日朗也有她自己的困局。
人是感情生物,有着心之所向,却也有所祈请。
萨日朗作为将军,希望西信能够强大,安宁,同时自己功成不退,拥有一定的权势,能心平气和地带着娜娜过上好日子。她年岁较长,而为行伍出身,读的书有限,在秩序井然的前提下,没有过多的野心。
“你不信任我们。”萨日朗抚摸着小澜沧的脖子,审问似的看过来。
小澜沧是一匹极为罕见的金色大宛马,长得很漂亮,是小松花的阿娘,但不知为何,小松花却是棕色的,和母亲比,简直就是金丝犬和小土狗的区别。
不过马儿的审美可能和人是不一样的,小澜沧倒还蛮喜欢小松花的,它们碰到一起的时候会撞来撞去地闹腾。
这对母女玩的开心,但她和萨日朗就很倒霉,跟着它俩一起摇摇晃晃的。
“好啦,别闹了。”萨日朗拍拍小澜沧,而小澜沧根本不搭理她。
“中州离阿斯塔纳太远。”云菩说,“一来一去,光在路上的时间,就有小半年。”她迎上萨日朗的视线,“我很信任你,你我有师徒的传承,我也信任金墨,我们说到底,有着微薄的血缘关系,但我未必信得过别人。”
萨日朗低眉思索片刻,再度做出和普通大臣类似的选择,无伤大雅的范畴内,为她行个方便。
只要她不与金墨发生公开冲突,这种含糊的态度就会持续。
对此,她很满意,晚上还有心情翻出来了磨砂膏,带着洗澡刷子,准备去舒服地洗个澡,结果刚在浴桶里坐下来,娜娜也冲进客栈的净室。
“我想去厕所。”娜娜抱着她珍藏的戏本,扭捏道。
“我已经在洗头了。”云菩一时间哭笑不得。
“我把窗户打开。”娜娜迟疑片刻,上前唰得推开窗扉,掀开帘子钻到屏风里面去。
“救命。”云菩也没办法,她只能怨这家客栈狭小,怨自己这时候还没什么本事,不能摆皇帝的谱,母亲又拒绝住帐篷,害的她们只能挤在这个小院落里。
娜娜很讨厌地隔着屏风跟她说话,“你在干坏事。”
“不是。”她还是拧开了磨砂膏,涂抹上,用洗澡刷子小心地打理着自己。
“小茉,”娜娜说,“大妃五十三了,就连大可汗,都只活了五十岁。”
“我希望大妃长寿些。”她对娜娜说,这句话倒是属实的,西信的面积造成很难一人独掌大权,书信消息往来传递都需要时间,假如金墨死了,眼下这种情况,她将独木难支。
萨日朗心慈,行军时滔滔不绝,三寸不烂之舌,但朝堂上论琐事,讷讷无一语。
娜娜又过于稚嫩——实际上她年少时都比娜娜早熟。
“一定会的。”娜娜跟她讲,“大妃的阿娘活了近七十岁。”
“我只是不想当聋子和哑巴。”她告诉了娜娜实话。“那么一丁点人,干不了什么坏事的。”
娜娜夹着戏本出来洗手,不停地踢腿踏脚的,“啊,我腿蹲麻了。”
她就不该在上厕所的时候看书。
这下好了,腿麻的差点走不了路。
洗好手后她拿起棉布,转过身和茉奇雅唠嗑,“其实你大可多留些人。”
“出了漠南,命他们扮成侍女和仆从。”茉奇雅在那里搓搓洗洗的,这个家伙干什么都很磨蹭磨叽,刚她过来的时候茉奇雅就在泡澡,这会儿她出来了,茉奇雅才开始搓手臂。
“这般严峻么。”娜娜甩甩手上那并不存在的水。
“作为可汗,我有千余仆从,不过分吧。”茉奇雅避而言它。
“你若疑心此事内设有层层圈套,来者不善,我们大可回绝此事。”
“三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茉奇雅竖起三根手指,“我们拒绝了,她就有出兵的借口,东哥反正是已经得罪透了,不赔本的买卖当然要做,勿善那边叫的最响,可他不咬人。漠南,横竖跟我们也不是一条心的,当然,倒霉些,是四条,谁不喜欢吃烤排骨呢,都想吃肉啃骨头。”
“我也喜欢吃烤排骨。”娜娜摇摇头。“谁不喜欢吃烤肉呢,辣辣咸咸的,我晚上就想吃烤串。”她沮丧起来,“要是我们可以不来的话就好了,狠心点,不要你娘了,反正她对我也不好,天天使唤我,我也不是她的小奴婢,给她洗衣做饭也就算了,还叫我跑腿,讨厌。”
“那她们会替我母亲报仇雪恨呀。”云菩从浴桶里出来,穿上衣服,用毛巾搅着长发,“在她们眼里,我母亲的存在会不断地提醒她们过往的耻/辱,因此,她们会杀掉我母亲,再用她的死,来讨伐我们,复仇。”
她倒不认为四公主要在此刻发兵漠西,但她认为此时母亲的阿娘是决定处决母亲的,而母亲又莫名其妙地要自投罗网。
大概母亲性格中,也有一些固执。
按约定行程,她们从漠南玉门关入中州,由并州经太原入上党,再至关中新郑。
这一局算四公主和太妃的最厉害的设计,甚至有几分纪正仪的水准了。
因为母亲祖父所生次子分封太原,晋阳定王世袭罔替,从法理上,比四姨母要正统些,毕竟中州不认女主。
此局只有五种结局。
一,她杀了奉命来赐死母亲的使者,归因于定王谋逆,死无对证,再生擒定王,协助定王出关,造成定王潜逃漠南的假象,从而中州可以理所应当的提议,要她协助,攻打对中州威胁最大又时常扰边的漠南;
二,使者杀了她和母亲,将此事归咎于定王谋逆,朝廷派兵讨伐;
三,定王先杀了使者,再杀她与母亲,由此被朝廷讨伐;
四,定王杀死她与母亲,嫁祸给使者,发兵清君侧,正中中州下怀;
五,定王杀死使者,扣押她与母亲,尝试与中州谈判,仍旧会引来朝廷平叛。
无论谁死谁活,五种结局发生哪一种,中州都是赢家,区别只在于,攘外并安内,还是单纯的安内。
这种巧思常出于纪正仪之手,但由于设局中又为母亲留出极狭小的余地,即,竟有一条生路,让她判断此局应该是太妃与四公主所为。
纪正仪的风格一般是一个不留,这不像她。
她有时很想在母亲面前戳穿太妃与四公主的真实目的,揭露一切真相,可她又极其虚伪地将这一局向下推进,因为这契合了她的利益。
她急需开疆扩土,拉开她与金墨之间的地理距离,以确保形成两宫同位的局面,因此需要不来自西信的财力与物资支援,让她拿下漠南,只有吞下漠南,她才有西出的余地。
中州西境与漠南大片土地接壤,因而畏惧漠南犯边,而栋鄂云观晏在议定她承袭西信事件中一直保持着沉默。
当然这种安静不是源自对她的认可,而是为了等一个恰当的合适时机,通过她的非正统,借此发难,拿下西信。
沉默是为了蓄势,是为了等西信在与东周及北华的战争中,耗竭兵力与粮草,以坐收渔翁之利。
她梳洗好,度过短时间内最后的舒心夜晚,翌日过境,和她叔父不尴不尬地见面。
云观晏没在议事大帐见她,声称是家人见面,设家宴,穿的也是私服,这也是她肯定云观晏是伺机而动的原因。
当然,见面时还是客客气气的。
“长大了,是大姑娘了。”叔父招呼她,但又着意点出她于大位的最大劣势,“身体好些了么。昔年跟金墨姐提过,不如让你母亲陪你来这边将养,但金墨姐说车马劳顿,怕你们经不起路途折腾,便作罢了。”
“好很多了。”她说,“大妃给我找了个偏方,还算有用。”
“很好。”叔父捻着红玛瑙的扳指,像鹰一样盯着她。
叔父是一个寡言的人,婶婶又有些木讷,她也不太擅长言谈,尤其,她在跟记忆里的死人同桌吃饭,因此,这顿晚饭非常静默,令人胃痛。
回到临时落脚的地方已入夜,漠南的夏天中午极热但夜晚却凉爽,一入夜,人们纷纷从家里出来乘凉。
萨日朗也带娜娜出来透气,穿着燕服,盘膝坐在羊角灯下,看莺燕派的不正经杂曲,娜娜坐在她腿上,百无聊赖地翻看她前些日子花五文钱从镇上买的戏文。
而琪琪格躲在帐外的柱子后边,眼巴巴地盯着她们母女看。
“小格。”她走过去,揉揉琪琪格的脑袋。
琪琪格靠着她,很小声、很小声地说,“我想阿娘。”
“你阿娘这会儿在天上陪着你。”她哄骗道。
这个谎言琪琪格在心情很糟的时候会买账,自己骗自己,直到小格亲手杀了第一个人,再也骗不下去。
这会儿的琪琪格用力地点点头,很傻地对着夜空张开手臂。
她看琪琪格这个样子,也怅然地摇摇头。
只是没容她多可怜琪琪格一刻,母亲从帐中走出,闲闲坐在台阶上,招呼她过去,却又突然问了她一个问题。
她上一世只和母亲说过两句汉话的原因不尽然是她的固执与执拗,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她确实中州官话很差,会写的字也不多,因此泰半时光里都是沉默。
如今的她比前世这会儿稍好些,好歹批过无数的折子,见识过上朝时的口水横飞的骂架。
她依稀记得,母亲曾经问过她这个问题,类似的发音和类似的场景,具体内容她无从追忆,因为她上次根本没听懂。
只是她极具奸臣潜质,擅长察言观色,因而她对母亲的问题,会根据语气和表情,给出不同的回答——母亲其实听得懂、也能说信国官话。
母亲问,“若我们想攻打室韦汗国,你还会继续选择留在我身旁吗?不要急着回答我。”她说,“你有你的好友,你的友人也有她们的家乡与亲朋。”
沉默片刻后,她还是没能给出不同于前一次的回答。
竹庭将视线从熙攘人群中移开。
“你是我阿娘。”女儿回答道。
云菩是一个喜欢撒娇的小孩子,会依偎着她,她也喜欢让女儿枕在膝上,小孩的头发很长,是类似丝绸的触感,灯下看去,颜色是黛青的。
母妃常说,女子要正直刚强,否则将是家国的祸患,引来灾殃。
只是她自己都做不到,便也无从奢求孩子刚正。
她应该像母妃那样,严格的教养云菩,但她又只喜欢孩子娇滴滴的围着她。
每当这个时候,她会用另一种答案来解释自己对云菩的纵容,即,云菩是她被迫生下的孩子,有着一个为她厌恶之人的血统,她没必要那般仔细地教养敌人的孩子。
此刻倏然间她要面对一个问题,一旦云菩选择她这个阿娘,这种情况下,云菩算是谁的孩子?
一旦开始想这个问题,刹那间,她浸泡在哀伤与怨恨之中,四肢如若铅注,这时她感谢她得的病,这种病会让她无法思考,她不再想这个问题,转而专一地在心里痛恨着人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