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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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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竹庭拈起一枚甲片,她学着云菩的样子,用刷子沾上水,慢慢刷着。

“铁。”云菩从她手里接过这片甲,打了遍皂,泡在水里再洗。

她们似乎莫名间达成了共识,她先帮云菩刷洗一下上边的铁锈和泥土,而云菩慢慢进行最后的刷洗。

“我知道。”她问,“你准备做什么。”

“阿娘那天为什么肯帮我呢?”云菩反问。

“不知道。”她摇头,递了一枚新的甲片过去,草原上的夏天很舒适,过了午后,凉风习习,此刻她穿着大袖衫坐在这里,甚至还觉得有点冷。

夜风吹拂而过,她打了个寒噤,握着刷子,顿而悬空,“我已经没有家,没有亲人了。”她再一次说了同样的话,“其实我没有牵挂,也无处可去。”

“那乐安殿下呢?”云菩仍然反问一样的问题。

“我们有着同一个父亲。”她回答。

那天她发现她能做到无比绝情。

因为不知不觉中,她似乎接受了被所有人抛弃的事实,她再也没有亲人,再也没有家,于是她扪心自问,她对姐妹们的那些顾怜和那些牺牲,当真能换来一丝动容么——她不奢求回报,她只想要小小的,哪怕只是想到她,心里会有那么一点点感激。

那年原本首辅的建议是用清歌抵债,通过和亲变姻亲,这就能顺利赎回被俘的皇帝,因为清歌年纪太小,而皇后又只有那一个女儿,于是,贵妃将人选换成了她。

她自问上事父母,下怜姐妹,不算面面俱到,但也竭尽了她的所能,去包容和善待妹妹们。

最终落得这样的下场。

清歌的想法她已经知道了。

现在她不知道曼音的想法,是感激她做出的牺牲还是觉得那是她应该的分内之事。

更不知道阿芍怎么想她。

她拿着一片甲,对着它小声地笑着念道,“不知廉耻,与之通/奸。”她喃喃说道,“可我明明写信请求接我回来了呀。”

“我也不想要她了。”她意识到云菩在看她,于是抬高些声音。

“那你想自己买个小房子,自己住吗?”云菩问,她对自己一切所作所为的解释仍是,“我也没地方去,总归,要找个地方呆一呆。”

“漠南不是你们的土地,是属于中州的。”她也解释了她的谎言,“那里曾是冀州,曾是晋州,曾是春风难去的玉门关,曾是西域。”

家人与亲朋不要她,她不得不接受。

于是,这是她对自己过往公主身份的告别,求一个心安。

漠南的大片土地都是陈国所未能收复的失地,兼之先帝当年所割让的数郡,一旦漠南开战,西信陷入内战,如果陈国有机会渔翁得利,那最好做个渔翁,若不能,她也尽力了。

“想在漠南买一个小院子吗?”云菩问她。“是中州的地貌与气候,你可能会喜欢?”

她刷着手里的片甲,“那不是我的家,我没有家。住的地方,随便住在哪里罢了。”

“你有没有什么喜欢或者想做的事情?”云菩把螺丝和卡扣捞出来,“比如想好吃的呀,想出去玩,都算。”

母亲不是娜娜,也不是琪琪格。

母亲只是用凄凉又哀伤的视线看着她。

说话间,竹庭抬起手,碰触云菩的脸颊,她示意云菩抬起头,和她平视,“你为什么长得那么像她。你们真的像。为什么要这么的相似。”

从前她对云菩的照料和疼爱是源自云菩与母妃相似的容貌。

如今这样的相似却是那么不堪。

她无意中把手上沾的肥皂泡泡擦到了云菩脸上。

云菩抬起袖子擦擦那些泡泡,“泡泡。”对她边笑边嗔道,“阿娘好讨厌呀。”

这个孩子说话腔调本就比别的女孩更柔软,会让她想起以前乳母给她吃的那些白糖馅的糯米糕点,但漂亮的女孩说话谄媚些并不引人反感。

忽然她觉得她又能忍耐她和云菩间的母女关系,就当饲养一只好看的兔子或者猫在身边。

这一刹那她意识到,她还是无法接受孑然一身的宿命,哪怕是不堪的由来,她也希望身边有人相伴,哪怕是说说话。

“不过我不想长得像她。”云菩说。

她其实想过切割她的中州血缘,被两方拉扯总好过被三方往不同方向拽。

但她只能在拜占庭睁着眼说瞎话。

一旦回到上都,她与各方势力的牵扯被这张脸锤死。

母亲只是看看她,又勉强地冲她笑笑。

“我去晾东西。”她端着水盆出去倒水,出门又碰见延龄和素言因为延龄睡觉说梦话打扰素言休息的事情吵架,正好她俩小时候都住平城,于是她说,“你们明天放假回家看看吧。大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哎好的。”延龄生怕她反悔。“我能今晚就回去睡吗?”

但素言就有些不情不愿了,“我前几天回去过了。”

“你们随意。”茉奇雅端着水盆出去了。

“你以为我乐意和你住一起。”延龄撇嘴。“我在保育院的时候我都自己有个小屋,结果现在,我大小也是个将领,跟你挤一个房间。”

素言垂下脑袋,她现在一点儿都不想跟延龄说话了。

从前她可怜延龄是保育院长大的小孩,没有父母,不知家世,自从和延龄有了些交情,每每听延龄说起年少往事,她就生气。

她父母双全,但她嫉妒延龄。

“你不回去吗?”延龄问她,“傻站着干嘛。”扎粉蝴蝶结打扮永远不伦不类的延龄叉着腰,“大娘娘那句话意思是我们现在就休息了,可以大后天拔营再回来。”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想回家?”延龄觉得素言这个同僚很令人费解。

要说素言很认真的做工,那也并不是,大家都喜欢洒洒水,偷懒。

但素言总在放假的时候表现出不该有的积极。

这就让她很尴尬,她才是将军,不管素言的站位如何,只要一天没有和她平起平坐,那素言也是二把手。

二把手不放假她回家摊饼,这态度很容易给大娘娘留下换掉她的话柄。

“你不懂。”素言冷冰冰地说道。

像延龄这种保育院长大的孩子永远不懂,也永远不会明白,只会瞪着眼睛,问你为什么不回家。

她有家但过的不如保育院的小孩,因为她根本没有家,她家是哥哥的。

她跟延龄说,延龄又只会皱着眉,“不明白。”

“还是搞不懂。”延龄说,“可是你看你娘,送你出来读书了。”

“对啊,哥哥是要留在身边,给他们养老的。”素言垂头丧气的跟着她一起下班,“他们只是不想我哥吃这种苦,他们觉得我哥当个师爷或者县丞就很不错了,顺便打理一下家里的店面。”

“可我一直希望我能有阿爹和阿娘疼爱。”延龄嘀咕着。“你以为训育尚宫会像对待自己孩子那般对我们么。”在她看来,素言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要回家你就自己回家好了。”素言要回营房。

她不得不拽着素言,“啊对我回家,我是大妃娘娘封的将军,你是大娘娘封的副将,我回去睡懒觉,你在这边勤勤恳恳地点卯,不要。”她说,“那要不然你就跟我回我家。”

“好呀。”素言思考了半晌,“我去你家玩两天。”

她猜训育尚宫对延龄可能只是一般般,愿意去延龄家玩只是想心里平衡一下。

结果却是她大意了。

明明是半夜到的,但训育尚宫给她们煮了夜宵,其实夜宵很简单,就是清水煮了点面和饺子,加两个煎蛋和一对鸡翅,一人一大盆,也不是很好吃,是那种煮到很烂糊的吃食,并没有她家里的饭菜精致,但是是一样的,给延龄的和给她的那一份几乎一样多,不会像家里,哥哥的面总比她多几两,底下藏着额外的蛋或肉。

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延龄舀着勺子,跟她咬耳朵,说,“就是很客套啦,嗯,比较客气。”

“吃你的饭吧。”素言开始想她为什么要跟延龄去延龄家。

这种质疑与后悔在她走进延龄卧房的那一刻到达了顶峰。

延龄离开这里这么多年,她的卧房还在,房间不大,一张小床,有桌案和书橱,里面是一个不大的净室,可以洗澡,乱七八糟箱子里放着吃的。

“没什么好吃的。”延龄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来一包晒的肉干,“太好吃的东西我这里是没有的,尚宫们都是街上采买的。”

结果素言沉着脸,坐在椅子上,“那你知道么,我家里只给我哥买零食,”她的表情甚至有一丝扭曲,捧着一包发黄的陈年棉花和纱布,“我在家里也轮不到用这种东西,我娘舍不得买给我,你棉花居然能放到长蘑菇。”

“这个,这个是亲贵家里淘汰下来的次品。”延龄干巴巴地说,“就,也就,嗯,就是破棉花,不太好的棉花,只有边角料才会发给我们。”

“可是我娘给我用烧火剩下的草木灰。”素言把长了片菇的棉花摔给她。

“但是,但是,”延龄抱着那团长蘑菇的黄棉花,“你看你不一定要从军,我是从小就要读书习武,因为保育院不养闲人。”

“那我能去干什么?”素言表情更扭曲了。“你一定要在我面前显摆你过的好么。”

延龄有一种不知该说什么是好的尴尬,终于她找到了另一个拉仇恨的人选,“素言,你看娜娜,她日子才是真的好。”

娜娜不知道旁人对她的艳羡,她只知道她好似躺下没多久,才刚刚五更天,太阳也就露了个边角,清晨万事万物尚未还暖,屋里可冷了,是手从被子里伸出去都冻得慌的温度,结果阿娘上来把她的被子掀了,“起来。”

“不要。”她在床上被冻得瑟缩成一团。

阿娘骂人了,“废物。”

骂骂咧咧的阿娘把她从床上揪起来,帮她捆上头发,牙刷沾上盐塞进嘴里,一把把她脸摁进了水盆,是刚打的井水,凉的她“七窍生烟”。

这下她是彻底醒了。

“喂。”她抹着脸,连鼻子里都是水,把牙刷吐出来,“我要睡觉。”

“想睡觉你去给东哥当嫔做妃啊。”阿娘在旁边刷牙,说话咕咕哝哝吐字一点都不清楚。“你现在回去给人家生孩子呀,你以为妃嫔是将军,能在大帐待产,喝上麻沸散叫医官切开肚皮把孩子掏出来?姬妾是要自己生孩子的,痛上几天几夜,从那里生出来的,你也看过次妃娘娘生孩子,就是那么硬生。”

娜娜吓得咽了漱口水,呸了半天,“不要,不要,绝对不要,死都不要。”

“你知道为什么当初大妃要让你做陪嫁吗?”阿娘又开始了,自从她回来,每天早上都是这种说教,“因为你没用,文不成,武不就,功夫稀松,打仗拉跨,啥都不会就会吃,就剩一张脸,还整天描眉画眼的爱美,你不当冤种谁当冤种。”说完还使劲儿一戳她脑袋。

“我就是长的好看,身材也好。”世上并不存在美而不自知的人,尤其娜娜正值双十年华,当然偶尔会暗搓搓的攀比和臭美,她知道这不对,也清楚自己不是万里挑一的大美人,不该顾镜自怜,但她就是觉得自己身材形体恰到好处,不瘦也不丰腴,五官蛮秀气的,是个小漂亮,肤色也白,适合穿深色衣服。

不仅她这样,别的女孩也一样,就像延龄的蝴蝶结,素言每天都描眉染指甲,茉奇雅穿绣花的长裙和带跟的绣鞋,就连阿娘自己,每年时兴的新首饰,都拥有全套,但阿娘对她是没有一丁点的忍耐度,只是之前隐忍不发,但大妃选她做陪嫁一事彻底让阿娘震怒,阿娘没办法责备大妃,就暴跳如雷的怪她爱美。

——实际上她感觉大妃让她做陪嫁的原因和风干尸头造反未遂事件有关,这是余波。大妃对她的态度一直暧昧,明明选她当亲卫将军更合适,可是大妃还是选了延龄,理由是阿娘已经是将军,不能母女两人同做将军,实际上祖孙三代都是将领的一抓一把,却拿这个理由卡了她。

“你身材好?”阿娘嗤之以鼻,使劲儿一戳她的肚子,戳的她一声怪叫,“松松垮垮全是肥肉。”

“那是我的知识。”她不情不愿的拿起小木棍,去院子里跟阿娘一起锻炼。

茉奇雅曾对她说过羡慕她有个做将军的阿娘,能和阿娘一起打仗,但她以奈曼娜仁之名发誓,让茉奇雅和她娘住一天,就冲茉奇雅没事在床上躺到午饭时候的德行,绝对能和阿娘打到老死不相往来。

她只在小院里借宿时能睡到自然醒,在家里住,她每天五更就被抓起来练武,而且,练习完了才有早饭吃。

阿娘会跟她一起,这是阿娘的作息,阿娘人生中的每一天都过的很相似,她的一天就是起床,练武,吃饭,干活,练武,洗澡,看书,睡觉。所以她还不能耍赖,攻讦阿娘是因为父亲缘故迁怒她才这么折腾她。

“那是你昨晚的饭和肥肉。”阿娘说,她好像被气笑了。“那要是你的知识,那你岂不是去趟厕所,回来所有的知识都没了。”

她哈欠连天的坐在门口台阶上,看阿娘拿棍子当刀,殴打空气。

阿娘说,“就是因为大多数女人都像你这般懒怠,世上才男尊女卑。”

“我拳脚功夫再好,我也没男人力气大。”娜娜长大了,会顶嘴了,忽然说,“阿娘,东之东不是因为女人武艺更强才拥有了女兵和女将。”她抱着棍子,耍赖似的瘫坐着,眯着眼睛,“是我们会用钳子把小孩脑袋夹出来或者剖开小腹把小孩拽出来,流血不止也可以扎了脉管切掉子宫来止血,你看,我们知道怎么缝伤口,用酒消毒,难产没那么容易死人了,大家活得久了,才能读书,习武,之后又有了弩,投石机这种东西,男尊女卑跟犯懒没关系,纯粹就是生孩子死人,像我们祖辈那样,生个孩子难产年纪轻轻十三四岁就没了,只活十几岁,那能干什么,当然男尊女卑。”

萨日朗被气笑了,“你觉得我不懂么,我是你娘还是你是我娘,要你来说教,我就是想骂你。”她一棍落地,一个寸劲,结果把这根棍子折了,坐在了地上。

“你骂我也要讲理。”娜娜说。

结果阿娘爬起来,“我骂你还讲道理?讲道理是骂人吗?起来。”

她好心好意把手里完好的棍子给了阿娘,“阿娘,你拿这个接着练,我去睡回笼觉。”

结果这根棍子成了阿娘揍她的趁手武器,追的她满院子跑。

阿娘从不把她拖出去军法处置,阿娘直接自己上手打军棍,她只能上树。

“叫你气我。”阿娘站在树下,“给我滚下来。”

她抱着树,“你要打我我为什么要下来,有种你上来。”

“有种你就在树上呆着吧。”萨日朗把棍子扔了。

她出了一身汗,吃完饭后去泡澡,结果娜娜经常在别人洗澡的时候去厕所。

“阿娘。”娜娜抱着戏本和草纸,“想去厕所。”她自己讪笑着,“我不是故意的。”

“滚。”萨日朗骂道。

可娜娜还是钻到了帘子后边,“好家伙,我从你肚子里面出来的,你还嫌弃我。”隔着帘子跟她吵,“都怪你,害得我昨晚做噩梦,梦见你叫我做咸菜焖饭,我辛辛苦苦煮好了饭给你送过去,你又骂我没炒菜。”

萨日朗将手臂搭在浴桶的沿上,翻了个白眼。

但这只是她噩梦的开始。

她最讨厌和娜娜一起打仗。

她最明智的选择应该和敖登一样,态度含糊的作壁上观,但娜娜要跟茉奇雅一起出兵,理由是不喜欢大妃及好奇茉奇雅准备怎么打。

而娜娜这个二五崽不仅是她唯一的女儿,也是她唯一在世的亲人,战场上刀剑无眼,她放心不下娜娜的安危,只好跟着。

出门的第三天,她想把娜娜扔到帐篷外,像剩饭一样倒掉。

“肚子痛。”娜娜坐在榻上,裹着被子,“我讨厌葵水。”

“我也很讨厌。”云菩和素言靠在一起,她捧着饼,吃一口喝一口水再嫌弃一口这个饼没有馅。“每个月都很讨厌。”

她看着萨日朗在帐篷里生了火,帮娜娜把棉花和纱布烤热,又煮了一小杯红糖水,再看看这个饼,更嫌弃了。

“给呀。”萨日朗用纱布把棉花裹好,递给娜娜。

娜娜钻进被窝里换好,又钻出来趴在萨日朗腿上,抱着水杯,吃红糖水里的荷包蛋,“所以我一点都不喜欢跟我娘一起出门,她总嫌弃我,一会儿这个不对,一会儿那个不对。”

“唉。”云菩摇摇头。

这就是她从不买账风干尸头是罪大恶极主谋的原因。

显然母亲对她和萨日朗待娜娜是完全不同的。

这也是她当时及现在都选拉萨日朗下水的原因,从结局来看,当年之事真相就是萨日朗一人做事风干尸头担当。

成年人,比如她,对这一幕只会琢磨当年娜娜家的那桩故事。

此时还是幼稚的盟友,比如素言,戳戳她,艳羡地说,“我好想当独生女。”

“我也是独生女。”她啃着饼边。

“娜娜这种。”素言喝了口凉水,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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