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或许是个不错的开始。”萨日朗忽策马上前数步,观望着。
云菩敏锐地意识到语气的差异,认为这个不错的开始和她无关。
萨日朗是在评价火/药/的新应用。
“我们什么时候有空去吃烤肥肠。”娜娜吸了口气,肚子应景的咕了一声,“我饿了。”
“变态。”郑珏摇着脑袋,“你们都很变态。”
云菩落下戟,示意换弩,不忘交代,“等下别忘了提醒我,叫人去把还能用的箭捡回来。”
她很怀念小时候滥竽充数的日子。
边境摩擦时而有之,她自六岁起就随大妃出征,起初并不是以上殿的身份进行发号施令,而是在亲兵中凑数。
短兵相接时刻,往往通过一个眼神,她就能发掘出同类——同类也能发现她,大家都是浑水摸鱼的人,立刻刀剑相对,你来我往的用花架子描边。
什么时候打完,什么时候她对敌人的身体描边结束。
甚至她还跟西边其他部落的洒水“师父”学会了挽剑花、高踢腿和凌空一字马。
那时很开心,她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点,而且那时候的那些上殿都看着她长大,知道她经常伤风感冒,头疼脑热,对她要求也不高,于是她就跟着混混日子,每天最大的期待是晚上的烤肉,反正从吃喝到住行都由大妃或萨日朗她们安排,就像带小松花出去踏青似的。
现在她是处理不完的杂活,登记造册点东西点到想吐。
若非亲眼所见,她每次都无法相信,一个小小的城池,衙门里会塞多少文书,此刻,粮仓本、兵械库、水库、杂物库、户籍册,摆在地上,让她头痛。
更可怕的是蹲在地上数了半天的姑娘抬起头,“大娘娘,我数错了。”
另一个和她一起查数的姑娘重重的叹气,把册子唰地推回去,“一、俩、四,六……”
于一场战争来说,进攻边城只是最简单的一步。一旦下定决心走上这条路,剩下的所有一切都很难。
比如现在的查数,这只是一个城,来日还要重复无数遍。
此外,还有其他事情要心烦。
轰开城门的那一刻正式宣告事件的开始。
很快各方将做出反应,比如定居在漠南的亲贵,漠南将领及中层文官,南梁可汗栋鄂云观晏,云观晏的妻族,都会给出不同的答案。
云观晏会备战,并分别进行质问,因此中州也将得到消息。
边界急报消息传递需要时间,而在这个时间差内能占据多少土地,将决定都城里中层与高层的态度,多久时间能平息这件事,将此事了结,会决定中州是否参战。
虽然此刻一切顺利,云菩不禁担忧各方的回应是否会出现改变,因为她改变了战争的方式,投石机的使用并不算什么稀罕事,搭配上火/药/虽然算一桩巧思,但云观晏及南梁的将领也能短期内进行复刻。
南梁坐拥古中州燕云十六州之十二,国土狭长,国境内包括了秦长城的一大部分,通过长城隔开了漠东。这里土壤肥沃,原本是中州王朝的马场,拥有广袤的草地,气候和草原不同,季风自环渤海而西进,带来雨水,雨热同期的优势让这里有可供种植的农田,粮食收成每年都很好,又是和中州冲突最多最频繁的地界,驻军数目颇高。
因和陈国就燕云十六州长期的纠纷,又与当地中州人家纠葛不断,东哥的猪头爹当年选了漠东,这里分封给了大可汗家族中的旁系宗亲,因此,云观晏无法作为彻底瓦解和利用姻亲吞并东之东部落的一环,他未能参与大可汗的这部分计划,是唯一一个没有娶他他拉部女孩做大妃的可汗,即便他和大妃母亲,曾经的信国副君,关系友好,往来密切。
他的王妃姓裴,祖辈可追溯到前朝,家族在漠南树大根深。
战争说白了是各方利益的重新分配,扼守地方与中枢间要道的贵族和官吏的态度才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
占领的土地不等于归她所有,受她统治的土地,从占据到所有还有非常复杂的环节。
这些步骤都很费时间,而她唯一的优势又只是消息传递的时间差。
即便她拥有睡个小午觉,晚上在城里吃顿热乎饭菜的梦想,事实上她连衣服都没时间换,换了要重新穿戴盔甲,因此擂鼓升帐之时她只能穿着娜娜这套一点都不合身的甲胄,骑马走进城中,站在帐前。
老百姓总是很好糊弄的,他们才无所谓谁是皇帝,不交粮食不交税就行,当然这并非大可汗人多么心地善良、宽宏大量。穷奢极欲是人的本性,就像她自己发达了之后也会做几千条裙子,哪怕不穿,但过完圣诞,她又想要新的。
可哪怕她挑食,衣装奢侈,但奉养她一个人根本就花不了多少钱,开销多少取决于有多少的宫人、太监、妃嫔和子女。
因战事所需,大可汗裁撤了所有仆从,他妻妾数目不众,儿子不算太多,早年在中州游学期间又学了中州生女杀之的那一套,女儿统统从妻姓,判归妻族,效于军中,导致不干活只吃饭的亲贵数量锐减,就能当当好人。
逢年过节随便发些陈年的米和油,在大可汗死前,这些百姓就变得很乖。
她把各家各户发把刀就可以充人头或为非作歹引起各色麻烦事的成年男子都处理了,又把嗷嗷待哺的孩子还给母亲们。
贫贱夫妻百事哀,丈夫死了她们未必会动容,孩子留在膝下就行。
更何况此时劫后余生,心态上会更加胆怯,会乖一些。
然后她出来充个老好人。
“栋鄂云观晏叛国,私通中州,向陈国的皇帝称臣。”她说,“作为西信之主,金帐可汗,我已罢黜其职位。昔日我祖父考量你们曾是中州旧人,免除了诸多苛刻的赋税与劳役,甚至,不向你们征兵,允许你们留存自己的田产和每年收成,你们居然背叛我的祖父,附庸于他,这原本是不可饶恕的。”
武力当前,他们只会喊冤。
“念在你们并不知情。”她说,“宽宥你们一条性命。”
至于官员,有的会装死,说,“我不知道。”
有的比较聪明的,会认为她是入侵者,举兵对抗到底。
在边城当官的大部分都是前一种,这里不少人都伺候过三个主子。
油滑的老头站在马下,说谎,抓了个替死鬼,“他说不是上城来的军队,他色盲,说旗子是灰色的。”
客套后她把这里的官员拖家带口的全部一锅端了,不过没有很高调,偷偷的处理又将他们火葬。
一来她需要新的空位,安置自己的功臣;二来她不希望原本取得的城池又出现态度上的反复;三来这样可以弄点新的物资,补充起来。
这种态度暧昧的边城还算好处理的,留下一个人和一部分士兵,全城戒严以待后续即可。
等到了州府,那就复杂了,本地的大族,官员——当年曾经追随她祖父的官僚,这些人不仅油,非常老奸巨猾。
很有话术,会质问她,“可是要开战?你这是宣战么。”
而这个问题是不能回答的。
如果回答宣战,那相当于承认她缺失法定身份;如果回答平叛,那她必须先等云观晏作出答复,才能行事。
唯一的答案是微笑,和沉默。
几乎所有人的反应,都是一模一样的,他们懊恼并气愤卷入到这桩事之中,但怪的不是云观晏,而是她,她都不必装神弄鬼,现在俨然已经是妖孽,擅长阴间法术。
男人永远捍卫男人的权利,当一个男人的后代只有女儿,他的一切连同他的女儿,应该被另一个男人瓜分,以确保金钱与权力总在他们手中流淌,这是默认的规则,所以他们不会捍卫她父汗,会捍卫东哥或云观晏的继承权,甚至,隐晦地暗示,她本该顺从婚嫁,那样从伊始就不会有这桩祸端。
即便每个人都看着当年东之东白帐可汗与大可汗婚配之事是如何让东之东被西信吞并,他们也敢睁着眼说瞎话,跟她谈夫代妻治,“女孩子不该那么辛苦,汲汲利利,不体面。”
忽然间她想到自己当年靠他他拉承平曾为中宫之事去弹压金墨与东之东部那些并不跟随她的将领,没忍住笑了起来。
“很可笑么。”出门后萨日朗说她,“确实很可笑,你居然还抱有他们会倒戈你的幻想,和他们浪费那么多的口舌。”
她看一颗脑袋奔着她滚过来了,提着裙子蹦了过去,成功躲开,“我只是想到了一些好玩的事情。”
“什么好玩的事情?”萨日朗只能把袍子提起来,卷住腿,小心翼翼地走着,不然这件干净衣服也没了。
行军就是这样,不能带太多的衣服,却又没什么洗衣服的机会。
“你们总说到的承平可汗,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茉奇雅伫立,望着庭院里的柿子树,眼巴巴地看着她,“柿子熟了。”
“我的业师,我不评价恩师。”萨日朗站在花盆边缘,她踮起脚,够住一根树枝,把枝桠拉下来,让茉奇雅来摘,又招呼,“娜娜。”
“树柿子。”娜娜跑过来,眉开眼笑地,“我最喜欢秋天了。”她拿裙子擦擦手上的血,捧着熟透了的柿子,撕开一个小口,先喝掉里面的汁水,再掰开吃,“这些老头怪会享受的,在家里种果树。”
“有钱人家。”茉奇雅忽而跟母亲说,“有时候我会好奇,下一代,下下一代,千千万万代以后的人,会怎么评述我们。”
她近乎是直言了,“于你授业之恩师,她走了一步最错的棋,如今是毁是誉,在你们,也在我一念之间。”
“于你来说,并不存在一念之差,”阿娘当然也听懂了,“于你来说,并没有额外的选择,他们不会拥戴你的,你要感谢我的恩师,没有她,没有我们所出身的那个枝繁叶茂的部族,你可能已经嫁做人妇,体面些难产而死,不体面些被夫家苛待致死,你的嫁妆,太丰厚,你的身份,尊贵又尴尬,你以为任何一个婆家会容许你活下去么。是东之东,给了你喘息的机会,也给了你驾驭今日一切的学识。是我的恩师,给了你这一切。”
“算算时间珠珠快赶到了。”茉奇雅以为一切尽在自己掌握之中,战事愈顺利,她愈温和,最近,她们甚至不怎么吵架了,“你和双双关系很好,要不要去迎迎她?”
就在这一刹那间,萨日朗不寒而栗。
她想起了他他拉承平,也想起了那时大娘娘的应诺——“我会带领你们回到你们的故乡,不是探亲,不是访友,是我们最终,征服了那里,入主中原。曾经我们困于礼教,困于规则,他们甚至想剥夺更多的东西,剥夺我们的财产,剥夺我们的地产,但一切都将会不一样,到那时,我们便是礼数所拥护的王侯将相,我们来书写新的规则和制度,凭着我们的良心,创造全新的篇章。”
大娘娘说的话萦绕并回荡在她耳边。
——“东之东最大的劣势是你们如今已经不算中原人了,你们从属室韦蒙古,除男女之别,更有华夷之分。即便你们能纵马南下,但又会被驱逐,无法久留,因此,唯一的办法是,我们不仅要和其他部落联姻,也要与陈国的皇室,宗室,代代通婚,代代结为姻亲,但只准许他们的公主,生育下女儿,娶了陈国公主或郡主的可汗或亲王,只允许膝下留存那一女。一代又一代,只要有一个能活下来,最终,活下来的那一个,将会是可供你们拥立的名目。”
——“只是这样,我无法保证,你们部落的国号是什么,我也不能保证那个孩子使用的姓氏一定是他他拉。”
——“她的血统,中州勉强能够认可。”
她看着和娜娜一起吃柿子的茉奇雅,打了个寒噤,不由得突兀地想,世间是否当真存在弄人的造化。
大娘娘所设想的人选出现了,却是那么的快,那么的不巧,恰好出现在她最怜惜、最宠爱的亲生女儿金墨膝下。
如若拥戴这个人,将等同于背弃她的女儿——背叛大娘娘如今唯一在世的骨肉。
“留两个给珠珠。”云菩用视线余光窥视着萨日朗。
和上次一模一样,萨日朗就是不能接受她跟双双的养女串通在一起,脸色很难看,大概是在心里问候双双。
不过萨日朗错怪双双了,她跟双双没什么交情,只是她和珠珠是害羞的干瘪姑娘,每当年节盛会,她们会一起缩起来当鹌鹑,而其他小姐妹们寻欢作乐,相拥亲吻,她们总有着一致的想看、不敢看却又控制不住去偷看的视线。
“太过分了。”娜娜摇头,“珠珠身子很差的,再说,她已经被双双姨领养了,是正常的平民小孩啦,你不可以现在还去奴役人家,叫她给你卖命,这不合规矩。”
珠珠原来从属暗卫,这群孩子实际上就是死士,负责行刺和暗杀,甚至有时也会负责当前锋,冲乱对方战阵,采买走的时候会给家里一大笔钱,也相当于被家里人卖给牙婆,只要没死结局倒还算好,活下来到一定年纪后转为将领,受了重伤残疾不能动武可以被不想自己生育小孩的将领或文官领养回家。
而珠珠属于后者,其实她伤势恢复的还好,有的暗卫会在身体恢复后继续从军,但双双比较宠溺小孩,把珠珠留在家里跟她一起学着断案和理政。
“我知道,但是没办法。”云菩也动摇过,想要不然这次不折腾珠珠了,路途这么远,跑来跑去很累。“你知道怎么狙杀别人吗?”
这话把娜娜问住了。
但娜娜不会承认自己不会,“抽冷子背后来一箭。”
“那也不一定会死。”她说,“我需要那个人死透。”
作为赢家的她可以在尘埃落定后,让云观晏在历史上变成白痴和残暴不仁的弱智,但只要一刻胜负未分,这便是劲敌。
距离南梁都城还有一州之地,平州雍丘郡之野,是与雍州的交界处,两军阵前,云观晏以最快速度和能力最大的限度,凭借描述,带出来了相似的投石机和点燃的火/药。
此刻她最感激上苍赐予云观晏的勇气,感谢一切神灵,让云观晏没有对威力极大的火/药/心生畏惧,感恩大可汗留给了漠南攻城用的投石机。
——她一直担心云观晏听了传言中的描述,不会亲自前来。
但云观晏做到了,他猜到了怎么回事,做出来了类似的火/药/团,可能还试验过,这种成功的信心,让他分兵四路,企图包抄,亲领西路,来会她。
在投石机蓄势待发时刻,云观晏策马而出。
她可爱的叔叔同每一个优秀的男儿一样,一定要下她面子,得意又高高在上的指责她,甚至,沉不住气,一刻都等不了,必须立刻与她会面,展示自己的力量和手腕。
开口,是典型欲抑先扬的春秋笔法,“你很出挑,确实不错。”
“但弄机关小巧。”云观晏冷笑,这个男人相貌堂堂,和她一样,有着栋鄂家的灰色眼睛,“有的教训,代价总是很高昂。”
“是如此。”云菩颔首。
三根箭,从三个方向,各成一百二十度角,破空之声呼啸而过,交汇点在云观晏的颅脑。
就算神仙也回天乏术——只要云观晏本人出现了,就再无转圜余地,此事尘埃落定。
“叔叔,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呢,您要铭记这个教训。”她扫了一眼云观晏的尸身,横戟,下令,“杀”,随后,扬声而道,“栋鄂云观晏现已畏罪伏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