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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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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菩曾见过裴笙数面,不过那是许久之前的过往。

那时云观晏还未与金墨闹翻脸,两家走的不近不远。

她还记得当时和琪琪格她们一起缠着婶婶要婶婶给她们买吃的,那会儿西信和中州的关系很僵,只有裴妃能弄到一种很好吃的小酥饼,还从裴笙那里骗走了一条给木偶穿的裙子,讲好了一换一,但临出门时她又舍不得了,因为她的木偶只有两套衣服,哪一件她都舍不得给出去,于是耍了赖皮。

后来,金墨从幕后走上前台,叔父忌惮裴妃,因此采纳了汉相的意见,以后宫不得干政之名,将女儿与妻子拘束于内宫,不过偶尔还能听到一些关于裴氏母女的话语,再后来,父亲过世,她继承国主,从那时起,不再有关于裴笙的消息,这个人就像消失了一样。

大抵,云观晏就是这样的人,会因为忌惮金墨担忧裴妃,会因为她而打压裴笙。

裴笙苍白的面容没有血色,咬着唇,她穿着白色的狐裘,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

云菩等她开口,结果等到一句很无厘头的话语。

“他是不是欺负你了?”裴笙问。

否则何至于宫刑。

她努力想让自己思考起来,思索当前局势,思量茉奇雅所说的话语,但她还处于震惊之中。

恍惚间她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不再允许她去前殿,为什么父亲杖毙她侍女时所使用的理由是探听政务。

她只是恍然大悟了,为何父亲那般对她。

除此之外,她再无法思考任何事情,浑浑噩噩地跌坐在地,喃喃道,“生我,养我,用我,压我,制我,禁我。”

“不。”茉奇雅摇摇头,“他来参加我父汗的葬礼,说我是女子,不该继承大统,因此我判他大不敬。”

茉奇雅是一个性情柔和又善解人意的女孩,走过来,挨着她跪下,将广袖的袖摆整理好,垂在膝上。

裴笙心乱如麻,但没有拒绝这样的安慰,她下意识抱住了茉奇雅,将侧脸抵在茉奇雅肩上,表妹瘦弱柔软的身体很温暖,抱在怀里像在抱一只软乎的小猫。

刚刚茉奇雅所说的话里蕴含了太多的事情,有那么多的情由,被轻描淡写的一语带过,是这样多的事,一下子全冲击在她心间。

表妹也拥着她,安静地等她平复情绪,轻轻用手抚摸她的后颈,给她一些安抚。

“没事呀。”表妹在她耳边说道,她说话声音很细,也很柔和,软乎乎的,不过不惹人烦,小时候她也很喜欢听表妹叽叽呱呱地讲话,“不要害怕。”

莫名地,云菩想起了锦书。

锦书是纪正仪的妹妹,是她跟纪正仪之间无数的烂账之一。因纪正仪父亲膝下已有二女,纪氏不想养育此女,又顾及颜面,不愿给其余显赫世家亲朋抱养,最后丢给了她这个冤种。

虽然她讨厌纪正仪,也讨厌抚养别人家的孩子,但锦书总归是讨喜的,有时她在花园里午睡,锦书会凑过来,挨着她,趴在怀里撒娇。

那个小孩就总喜欢靠着她的肩蹭脸,是奇怪的习惯和奇怪的毛病。

终究都是可杀可不杀之人,因而理智无从压制她的恻隐之心,最后她还是抬了手。

“可能会觉得有点凉,”云菩一掌切下,把裴笙打晕,翻腕,抬起刀刃。“不痛的。”

在这一刹那,裴妃声嘶力竭地喊道:“倘若你还在意一丝过往亲人之情谊,请你认输,收……”她咬着牙,握紧了手,指甲深深地镶嵌在掌心,让手掌失去血色,从牙关里挤出剩余的话语,“……下我。”

“如果你罔顾一切相识之缘,请你先杀掉我,免除我的丧子之痛。”裴宁宁合起眼睛,将祈请收继的话语道出。

她想,万劫不复大概就是这样。

将话语说出的瞬间,她已经想好了,大不了以死明志,女儿能继续活着就好。

“我是……”茉奇雅收刀入鞘,推开阿笙,让晕过去的阿笙躺在地上,“……姑娘。”她指着自己,“我是女子。”

“你不是国主吗?”裴宁宁攥紧着手,“那便请你予我一把剑,一个机会。”

“你觉得那些男人们为什么要创造这样的规则?”茉奇雅走过来,“这是猫捕杀鼠儿之前的戏弄。给人以一线虚假生机,又击碎一切希望。”

她问,“你准备跟我父亲谈怎样的价码?”

“我还有一部分钱。”裴宁宁轻声道。“我知道一些生意上的事情,我……我也有……”

她也有还尚未色衰的容颜,和身体。

“那为什么来的是我,就变成给你一把剑了。”云菩问。

“你是女人,我也是女人。你知道我什么都没有。”裴妃说。“你知道我不可能得到裴家,我家的生意和我家的事情,我都无法过问。但我有母亲保护女儿的决意,我只能给你看我的决心。”

“给她把剑。”云菩吩咐。

但在裴妃握住剑柄,利刃出鞘的时刻,她抬手,扣住裴妃手臂,反手夺剑,剑身斜向下,一送,挑剑还鞘。

“给你把剑也无用,你没机会/拔/剑。”她倒扣过剑,剑身贴着手臂,平和地说道。“我母亲出身中州卫氏,你家亦是中州居客,中州门第尊崇礼法,这些我是知道的。我可以过继你的女儿,并不对你下赐内命妇妃嫔封诰,你会以王太后身份留下,前提是……”她话锋转过,“你曾给予叔父的,打算给予我父亲的,把裴氏献给我。”

她把剑递给裴妃,和拢裴妃的手,“我不懂怎么经营生意,也不想养别人的孩子,因此,裴家仍为你所有,只是我要粮食,日用,比如布匹、煤炭、钢铁,价格,我说多少钱售卖,便定价多少,无论发生什么,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凡是我需要的,但你要想办法,弄来,或者寻访能工巧匠,做出来,否则,你们依然要死。”

“你要让我看你的决议,那好,我不想听到所谓裴氏你做不了主的那般话语。”她低声说,“是无奈,还是不愿意?你当真双手纤尘不染?那为何叔父姬妾无数,单你育有一女,抚养成人。久居宫闱,成日焚香诵经,部族的主母,究竟是赎罪还是不杀生?既然你想活,想你女儿活,总归,有人该死。”随即扬声,“带她出去。”

裴宁宁凝视着茉奇雅,最终,视线落在裴笙身上,女儿闭着眼,昏睡着,她像女儿这么大的年纪,才刚刚出嫁,憧憬着人生,幻想着儿女绕膝。

万般心绪交集,她猛地收紧手指,扣握住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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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月色溶溶,白色的光辉将松柏身影投映,窗内烛光点点,灯芯跳跃,将光泽洒在酒壶。

描绘着青花的酒壶倾动,酒落在杯中,果香味弥漫开来,是承平大娘娘所曾钟爱的梨花白。

八仙桌上摆了两副碗筷,汤放在边上,正中搁着糕点。

贞纯倒了两杯酒,又盛了一碗汤,将汤和羹匙放在对面。

“老师,我敬您。”贞纯坐下,举杯对着空荡荡的椅。

惘然间她幻想着老师他他拉承平坐在对面,穿着最喜爱的红色襦裙,外拢珠白色大袖。

承平平时只将长发束在背后,青丝如瀑,但私底下喜欢做中州打扮,盘着发髻,装点着好看的首饰。

如今,她穿着承平的旧衣,一样用发带束着高马尾。

如果老师还在世,会笑着一同举起酒杯,用慵懒的声调,说,“小贞纯又煮了什么好吃的呀。”

老师的官话总是温柔又好听,发音吐字清脆,有一些俏皮。

“不知道如今你是不是还喜欢梨花白。”她放下酒杯。“这是我今年亲手酿的,按您说的,盛出来,兑上梨汁,味道很清新。”

毕竟老师离世已经那么多年了,假如阴间是另一个世界,或许老师会碰到其他好喝的酒,不再喜欢这种用梨子酿的果酒。

“如果你遇到了其他喜欢吃的糕点,或酒水,托梦告诉我吧。”她轻声对着空气说。

其实她知道人死了就是没有知觉,彻彻底底的在世间消失。

但她就是会做着这些徒劳的事情。

老师薨逝前曾说不必祭祀,也不必大操大办,那些事都只是活人的寄托,离世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道理她都知道。

诚如老师所言,一切都是活人的一厢情愿,是活人的牵挂。

老师喜欢冬天,说南方鲜少见白雪,于是她带老师来到这四季皆冬,漫山遍野皆为皑皑白雪所覆之地。

“我不能再陪您了。”她说,“我必须回到上城去。”

她盯着桌上的饭菜,“和你所料一样,一切很顺利,但一切是那么的不巧,那么的糟糕,那么的不幸。”

“我其实希望她能不计情谊,硬起心肠,杀了我,终究,她是你的孩子,金墨姐那么优秀,那么出色,这个位子本来应该是她的,”贞纯惨笑着叹息,“这样我也不必置身于此不仁不义的境地。”

原本应该她嫁去西信,金墨继承东之东,但最后,老师为了大家的夙愿,为了东之东,割舍自己的一切。

只是温尔都是男人,有了性别,又兼具姓氏,是天然的压制,得到的支持太牢固,金墨没有得到时机,生儿育女,夺取西信。

这导致继承西信的是卫氏公主所出之女。

齿轮突然在此刻就开始咬合。

“她如果能有这样的魄力,我是甘愿的,”她抬眸望着对面的酒杯,“正好留在这里,陪着您,来年秋天我们一起摘梨子,酿酒,没到春天就被我偷喝光,是的,不是邻居的坏蛋小猫偷喝的,每次都是我干的坏事。”

“但她没有。”她说,“她原本有一次机会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没这么做,是做不到,还是想不到,她甚至做不到挟制卫公主的女儿,无论如何,忽然间,事情变成了这样,可能,一切就这么开始了。”

“我还活着,只要我活着,我就必须做我应该做的事情,这样我之前历代先人,包括您在内的牺牲,才是有意义的。”她拿起筷子,夹了桂花白糖糕,给对面,也分了自己一块,“这是代代相传的夙愿,您也是认可的,您告诉了我,我也想要一片由我们女人作为主宰的新国度,一片新的天空。永愿之下,必要时,任何……”她轻声说,“任何人,或事,都可能被牺牲,但都会被铭记。”

“如果您在天有灵,请您原谅我,您是我的老师,我效忠于您,效忠于东之东,但我和您的女儿,只有胜负生死。”她安静地吃完了那块糯米做的糕点。

假如世间真的存在鬼怪,大概老师会喜欢这款点心,她听说,鬼魂很爱吃糯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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